(英)托馬斯·哈代:神秘婚姻
神秘婚姻
好多年前,離麥司脫城一百多裏遠的地方,有一所古典式的大房子,裏麵住的那家人是我很熟悉的,他們家裏有一位小姐,生得無比的嬌美,附近所有的年輕貴族和紳士們,都對她祟拜著,追求著。在某一期間,這些崇拜和追求使她覺得很開心。但是,像羅伯特梭茲所說的,就是最愛好遊獵的人,如果讓他每天跟著鷹犬後麵過日子,一定也會覺得這種追逐成了最大的痛苦,要逃到礦坑裏或是遊艇上去找點安慰的。這位高貴美麗的小姐也正是如此,過了些時候,就厭倦這些愛情小說故事的反複重演,好像是自然的結果似的,忽然來了劇烈的大轉變,竟暗暗愛上了一個沒有地位、沒有家世、樣子也很平凡的青年。雖然,實在說起來,這位青年天性很優雅,心地也很善良。這是一位教區辦事員的兒子,是她父親艾宛伯爵地產管理人的助手,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將來自己能升到那地位。凱露琳小姐(別人都這樣稱呼她)這種感情的激發,也許應該說,是由於當地一個鄉下女孩子,正在單戀著這位青年,而他因為心腸軟,對她也多少表示些好感的緣故。
因為職務的關係,他時常到這家裏來,凱露琳可以有很多的機會和他見麵或是談話。她有的是愛的魔力,而他又是一觸即發的熱情青年,自然很快地便注意到了她眼色和聲音中的溫柔。最初,他不知道她是厭倦了那些高貴的人們,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幸運。但過了一些時候,就是傻子也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了,他這才恍然大悟。從無意的相遇到了約定的幽會,隻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事情就完全明白了。他們像一般的情人那樣喁喁私語,並且成了沒有過的那麼熱狂的一對。隻是這種愛情在別人麵前,是不允許有一絲流露的。
在熱情的驅使下,她對他越來越不顧忌,他對她也越來越祟拜。他們麵對事實,都感到無望的痛苦。她既不能得到許可同他結婚,又不能抑製自己不愛他,這兩者是同樣不可能,於是他們倆決定去走第三條路——秘密結婚,表麵上還照常那樣的生活。
有一天,在拜訪她的姨母之後,凱露琳冷靜地回到家裏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她在這次拜訪中,曾找了個機會去和她情人作了至死方離的結合。也就是說,這位嬌美,誰見了都致敬的貴族小姐,和那位在田園中指揮著剪樹枝、挖魚池的青年已成了夫婦。
按照計劃,他們最初一個月中,隻用書信往來,遇到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才秘密地相會著,彼此都覺得很滿意,很快樂。但到了一個月結尾的時候,她那愛情中的狂熱就消逝了,有時不免想起,可以選擇一位爵士、騎土或是牧師、法官作丈夫的,她怎麼竟魯莽地作了這樣一個結合!特別是在他們秘密相會中,感到她的丈夫雖然富於幻想,書也讀得很多,但關於社會生活的經驗、他們之間是沒有一點相同的。他按照慣例,如果在別處找不到會麵的機會,便在天黑後到她的房裏去。為他的出入,她把樓下對著草地的窗子留了一個不加栓,從那窗進來,便是一條後樓梯,在夜深人靜之後,他可以從那邊上去,會見他的妻子。
有一天半夜裏,他因為白天不曾見到她,便用這曾用過無數次的秘密方法去會她,但他們在一起過了一小時的光景,他便說應該走了。
本來他還可以再留得久一點,但這次會麵很不愉快,她說的話有點使他生氣,因為從那些話中看出她有點變了心,所以態度那麼冷淡。他感到她開始為自己的地位和前途顧慮,勝過了對他的熱愛。也不知是否由於這預感的刺激,他忽然覺得一陣窒息,喘著氣站起來,一麵走向窗口去吸新鮮空氣,一麵短促沉重地低語著,“哎呀,我的心!”
走了不到兩步,他手按著胸口便跌倒在地上了。這時,因為怕對麵有人看見他的影子,房裏燈全熄了,她趕快點起蠟燭來,看見他躺在地上,心髒己停止了跳動。忽然記起曾聽見人家說過他有心髒病,並且醫生宣告過,他早晚要因此喪命的。
雖然她曾到教區看護過病人,但對他這種情形卻不知怎樣做才好,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手腳一點點地冷起來,這使她斷定她丈夫是真的死了。可是有一點多鍾的工夫,她還是不肯放棄對他救治的努力,直到完全明白了,她俯在上麵感覺到那身體己經是個屍首了,這才停住救治,開始想到第二步應該怎樣去做。
無疑地,她最初的感覺是失去了他的悲傷,但接著便又想到自己這伯爵小姐的地位。“啊,為什麼,為什麼,我的不幸的丈夫,你要在這時候死在我的房裏呢?”她很可憐的樣子對那屍首這樣說著。“你要死,為什麼不死在你自己的小屋裏?”那樣就沒有人會知道我們那荒唐的結合,我對於自己為了愛怎樣錯委身於你的事也可以不必吐露一個字!”
外麵的鍾敲了下一點,使凱露琳從剛才的恍惚中醒過來,起身向著門口走去。在這尷尬的情況中,去告訴她的母親似乎是唯一辦法,但是當她把手放在到門上的時候,她又縮回來了。去叫醒她的母親而不驚動仆人,以免把這事宣揚出去是不可能的,如果她能獨自把這屍首挪到別的地方去,那麼就可以完全避免別人對他們的關係的猜疑了。這個免去社會的議論和重獲自由的念頭、使她得到了無上的安慰,因為她又想起自己的地位的束縛和危險。
她竭力振作起精神,趕快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又把那屍首的衣服弄整齊、把他的兩手用手帕綁起來,套在自己的肩上,背著他走下了那後樓梯,到了窗口,慢慢地把他弄到窗台上,又推落到外麵地上,於是她自己也爬過窗戶去。把他拖過那草地的時候,僅發出像掃地的輕微的聲音。為了更加安全起見,她一直在樹蔭下拖著他走。
離開那房子之後,她似乎更有勁來完成這對她實在有點艱巨的工作,終於到了把他們的宅子和村莊隔開的那座樹林裏了。到了那裏,她簡直累到要把那屍首丟下不管了,但是休息了一下,她又繼續在地上向前走著,最後總算到了可憐的青年和他父親同住的家門口的對麵,究竟是怎樣結束這工作的,凱露琳小姐自己也說不清了,不過為了不留痕跡,她又背著他繞過一段石子路,才把他放在那門外的地上,她很熟悉他的生活的,在那窗台上找到了在大門的鑰匙,放進到他的冰冷的手裏、在他臉上印了最後的一吻,靜靜地哭泣著和他告別了。
凱露琳回頭走著,一個人也沒碰到她又回到自己宅子裏了,使她大大安心地是那窗子仍然開在那裏,同她剛才離開時一點也沒有改樣。她爬進去,小心地聽了聽,沒有引起什麼動靜,便回身把窗子關好,爬上樓去,回到自己房裏,把一切整理就緒,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很快地便到處傳說著那位和藹可親的鄉下青年死在他父親的門外了,顯然是在開門的時候倒斃的。這種情形沒有什麼可猜疑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有很厲害的心髒病,不久,誰也不再提這件事了。但是安葬之後,忽然傳說那天夜裏,有一位從馬市回來晚了的人,在夜色朦朧中,曾看見一個,並且是女人的樣子,拖著屍首似的很沉重的東西向那門口走著,事後回想起來,那好像就是這位青年的屍首。於是把他的衣服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果然上而有許多在地上拖過的磨擦的痕跡。
聰明美麗的凱露琳小姐這時大大恐慌起來,結果,她想最好還是把事實經過誠懇地說出來吧,但是到了這地步,還不曾被人發現和猜疑,她又決心再向掩飾方麵來作努力,並且一個光明的念頭忽然觸動了她的心,覺得大可一試。前麵曾經說過,在凱露琳小姐看中這位青年之前,他本來是一個鄉下女孩子(他的鄰居,—個木匠的女兒)的情人,很可能她現在還在愛著他。無論如何,凱露琳小姐在她父親地產上的權勢是很大的,她決定要找一個機會和那女孩見麵談談。她的計劃就是怎樣保全自己的名譽,這是她現在最著急的—件事,那些感情的行動早巳過去,她已開始為自己的盲目瘋狂的戀愛感到羞恥,簡直覺得當時如果沒有這個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