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外麵因為晚會那回事是鬧得沸沸揚揚人人自危,連街邊的香樟樹都不住地簌簌抖動,莫家大院的兩顆相對而立的杏樹也感染了莊園主人的焦慮,憔悴枯黃。
莫正梅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分明是整個小鎮負了他,為何承受代價的卻還是他。從他接手莫家開始,他就沒有犯過一個錯誤。難道溺愛幼子也算是錯?
他承認自己一直喜愛老二勝過老大。
莫蘭臣太像他了,肅穆正派的莫正梅也曾年輕過,而且和任何一個年輕人一樣,都幹過許多令他的父親或啼笑皆非或大發雷霆的荒唐事。蘭臣隻是像極了他的父親。
這不公平。
有時候莫正梅甚至覺得,就算真是他的蘭臣下手殺了那什麼楊督軍,又如何?區區一個外省俗物,如何治得了江南的豪傑?手上有兵又如何?就算是有幾千幾萬乳臭未幹的娃娃兵,敵得了祖祖輩輩紮根在這方水土上的習武之人?
如果江南的家族們聯合起來,不,根本不需要別家,不算長工,莫家自己就有幾百精壯的佃農,必要的時候,連女眷也是能拿刀槍的。
鎮上傳出流言,說衛隊已經查出了刺客的後台,據說是莫家那個二少爺吃了雄心豹子膽,看不慣新來的外鄉人上任當督軍,才出的手。
大夥兒其實本來都知道莫二少爺就是個渾人,身上沒長那麼多心眼,可是流言一傳起來,就沒人再記得這茬,一傳十的,茶樓裏人人都信了,刺客小八大夥兒都是認得的,就是莫蘭臣的小跟班兒,所以大家都覺著,晚會上那檔子事,十有八九就是莫家老二幹的。
這種事,花再多錢,有再大的麵子,也壓不下來啊。
那天晚上,本該出現在會場的莫蘭臣不但沒參加酒會,整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失去了蹤跡。有人猜他畏罪潛逃,早在那一日白天就坐了船北上北平了,有人說他是看刺殺未成,當夜跑到上海去了,總之,沒人覺得出了這種事,他還能留在鎮上不走的。
可是他確實還待在鎮上。
不是不能走,是不想走。
……
“小八是我派去的,可我沒叫他去刺殺那姓楊的!要真是我做下的事,我不會不承認!爹!連你也不信我?!我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躲躲藏藏的?!”
莫家大院的一個隱蔽的偏廳中,二少爺莫蘭臣漲紅了臉,激憤不已地站在窗口,窗外的日光透過新換的琉璃照射進屋,在蘭臣側臉上倒映出密集的三角光斑。
“住口!”莫正梅捏緊手中樟木手杖的銀柄,渾身上下顫抖著,“你住口!別說話……我會把事情平了,你……你不願走的話,這陣子就別出門了。”
“可事情不是我幹的!”莫二少爺急了,“爹你別攔我,我去跟他們解釋,我……那天我在街上見到了很多人的,他們都能給我作證的!東巷的時書生,包子鋪的桂華姐,還有她男人,碼頭的船老大姓什麼來著那個,反正那麼多人都見著我了,我不可能在會場刺人的呀!”
“蘭……蘭兒啊,爹信你,爹……我怎麼會不信你?!我要是連你都不信……可是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呀。我莫家在鎮上風光了那麼幾百年,你以為靠的是什麼?靠的都是踩到別家人的頭上那麼往上爬的!有踩死的,有踩殘的,我告訴你,這幾裏地之內,想要咱們莫家倒台的人比一百個猴子身上的跳蚤加起來還多!你不懂……你不懂的……”
莫蘭臣抓起自己蘇州錦綢做的瓜皮帽兒,抖抖上麵的灰塵,繞過老父搶到門口,堵住門,決絕道:“我懂!我知道你和大哥,還有家裏那些下人平時怎麼看我,不就是覺得我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什麼正經事也做不來麼?哈哈!我也是莫家的少爺,要有心去做實業的話難道還會不如大哥?隻是既然有大哥愛做,我也就不湊熱鬧罷了!你們真覺著我這麼個堂堂七尺男兒什麼事情也做不來嗎?!”
說到激憤處,他反倒冷靜了下來,“大哥這幾天在為我的事情到處走吧?爹你替我轉告他,省省氣力吧,用不著管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當了二十幾年二世祖我也該讓你們看看我的本事了。”
“要是連這種小事也辦不幹淨,我也沒臉去當這個家。”末了,他笑了笑,“爹,你如今不會不要我當這個家了吧?”
聽了這句,莫正梅壓抑不住怒氣,可那怒氣裏,卻又帶著幾分欣喜,他不知道該斥責小畜生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該讚賞他敢作敢為就像他父親年輕的時候……莫正梅動了動掛著白色死皮的嘴唇,“不會……不會……”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