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漢末年到魏晉之際,綿延近百年,皇權爭鬥、民眾造反、軍閥混戰、民族衝突持續性和大規模地交織著發生,加上災異、瘟疫,造成當時中國人大量死亡的慘象。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無論在底層,在上層,各色人等幾乎都在人禍、天災共建的惡運裏痛苦掙紮,極力尋求自保生命的可行途徑。於是乎,以崇尚自然、主張無為而獨樹一幟的道家思想曼衍流播,遍及社會各個階層。民間社會內,五鬥米道、太平道等道教流派應運產生,受到包括漢族和氐、羌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廣大民眾的信奉和追從,前者的首領張魯因之而得以在漢中地區建立起了一個政教合一政權,維持達20餘年,後者的首領張角也因之而得以聚集徒眾,發動了黃巾起義,曆10餘年餘波方息。與之相對應,官僚士大夫階層以及文士階層也發生了分化,其中一些人構建玄學,嗜好清談,遁隱避世,縱形放誕,逐步衍生為一種時尚。紛異的現象仿佛互不相幹,其實起點和旨歸有同一性,合起來形成三國時期精神文化的一大特征。
玄學創始人是曹魏陣營的何晏和王弼。何晏(?-249)字平叔,南陽郡宛(今河南南陽)人,其祖父為東漢末年最後一個專權的外戚大將軍何進。後隨母進入曹家,被曹操收養,“見寵如公子”,曹丕蔑稱為“假子”。正始年間“曲合於曹爽”,曆任散騎侍郎、侍中、尚書,掌管官吏選舉,權勢炙手可熱,成為曹爽幫派的骨幹成員之一。權力之爭失敗後,他被司馬懿如同貓玩老鼠一樣,翻來覆去耍弄一場。司馬懿先指派他負責查處曹爽一案,他“窮治黨與,冀以獲宥”,老上級、老同事一個都不放過,幹得十分賣力。殊不知司馬懿說,“凡有八族”,隻追查七姓人還沒有查盡。何晏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好挑明了試探:“豈謂晏乎?”得到的答複隻有兩個字:“是也!”結果,何晏與曹爽、曹羲、曹訓兄弟和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範、張當於正始十年(249)“皆伏誅,夷三族”。王弼(226-249)字輔嗣,山陽(今河南焦作)人,經何晏推薦作過尚書郎。但他年紀輕,資曆淺,官場遊戲“雅非所長,益不留意”。曹爽、何晏被殺後,他遭株連而免職,當年秋天“遇癘疾亡”,時年24歲。兩個人的經曆、人品不一樣,但都愛談玄,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同開魏晉玄學先河。
玄學的稱號來源於《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說。老子所開創的道家學說,把“道”認作先天地而生的宇宙本原,認為大道無形,不可言說。又認為“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講求清靜無為,因順自然,有所得於道就是有“德”。而“玄德深矣,遠矣”,渺冥幽遠,正是對“道”和“德”的一種形容。《莊子·天地篇》則說:“物得以生謂之德”;“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何晏、王弼擯棄漢儒用讖緯之說解釋儒家經典的作法,引用老、莊的學說闡釋《周易》,特別推崇《老子》、《莊子》和《周易》,這三本書被當世人合稱“三玄”。何晏著《道德論》、《無名論》、《無為論》、《論語集解》,王弼著《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論語釋疑》,從哲學角度提出了“以無為本”的“貴無論”。他們認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道者,無之稱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大意就是說,“無”就是萬物的本體,就是“道”。由此探討自然與名教的關係,他們宣稱“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名教起於自然,因而應因順自然,清靜無為。進一步切入社會領域,他們強調“道”為“五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序)之母”,名教“本乎自然”就可以合“道”,所以治人者應當“無為”而治,治於人者應當“無為”而處。這種“無為”政治觀,與西漢初期的黃老“無為”思想相比較,黃老“無為”思想著重講的治世術,而玄學家們所講的“無為”,側重麵為處世術。
在正始年間(240-249),宗尚玄學的官僚士大夫遠不止何晏、王弼兩人,曹爽幫派的夏侯玄、司馬懿幫派的鍾會等人都是玄學名家。他們踐行“無為”處世術的方式之一,就是承續東漢時期名士清議的風氣,常就一些哲學話題問難析理,反複辯論,衍生成為“清談”時尚。據《三國誌·鍾會傳》裴注引述,每相處談玄,何晏的文辭華彩超過王弼,而王弼的見解高邁卻超過何晏。何晏曾說過聖人無喜怒哀樂,談得相當精采,鍾會時加稱述。王弼持反對意見,申言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所以聖人能體衝和以通“無”,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五情同,所以聖人不可能沒有喜怒哀樂以應物,隻不過聖人的情應物而不累於物,與凡人有所區別罷了。這樣的“清談”,仿佛是在語詞義理上各執一辭,其實頗能辨幽燭微,反撥謬誤,探求真諦,並非言不及義,一無可取。但“清談”也需要看對象,對不懂玄學,無心探討哲理的人談玄,有如對牛彈琴,枉費功夫。何晏很賞識王弼,曾讚歎為“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當黃門侍郎一職出缺的時候,他向曹爽推薦了王弼;曹爽卻接受了丁謐的推薦,用王黎為黃門侍郎,隻讓王弼補員當了一個尚書郎。王弼到曹爽府上謝恩,曹爽屏除左右而單獨接見了他,或許意在當麵考察。結果,“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王弼始終未得到重用。從言與行是否一致看“無為”處世,何晏和王弼與當時多數的玄學家一樣,都有“知易行難”,言不副實的毛病。王弼“天才卓出”,卻“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這還則罷了。但他偏又頗想在官場有所作為,把權位看得頗重。從私人交誼來說,他原本與王黎、荀融相友善;由於黃門侍郎事件,他認為是王黎奪了似該屬於自己的高官肥缺,就翻臉忌恨王黎,並且與荀融也疏遠了。
時年24歲便夭折辭世,無子,絕嗣,固然直接緣於遇癘疾奪命,間接原因未嚐沒有官場失意。而何晏作為曹爽幫派骨幹成員之一,政治上濫用權力和生活上縱情腐敗,都陷得相當深。他擔任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曹爽作窟室“驕淫盈溢”,“數與晏等會其中,縱酒作樂”。連他的妻子金鄉公主都很擔憂,對其母說“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何晏卻得意忘形,一點兒不講清靜,不講“無為”。他與夏侯玄名盛於時,司馬師也相應酬,竟對人說:“‘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夏侯玄的字)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司馬師的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以“神”比況自己,自詡比夏侯玄、司馬師更高邁,不憚人言,驕狂至極。終於落得人頭落地、三族夷滅的可悲下場,不能夠不說,與他明知身處亂世,當“無為”避禍,雖“清談”言之卻不肯約身行之有一定關係。
在何晏、王弼離開曆史舞台以後,魏晉玄學以反名教為標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代表人物一個是阮籍,一個是嵇康。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省)人,《三國誌》概稱其“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正始年間經太尉蔣濟推薦,擔任過尚書郎、曹爽參軍,因病而回歸鄉裏。曹爽被殺後,司馬懿父子以其名高,用為從事中郎。但阮籍“以世多故,祿仕而已”,聽說步兵校尉出缺,而其“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便要求去當步兵校尉,並如願以償,因此被後人稱作“阮步兵”。實質上,他是吸取了王弼教訓,看穿時世“多故”,官場凶險,借此“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另辟自保蹊徑。他在《大人先生傳》當中寫到,“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把禮法之士比為褲中之虱,蔑視和對抗名教的意向深寓其間。然而,麵對司馬氏專權的現實政治和權要人物,他出言十分謹慎,“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謹小慎微猶自慮不足,更使酒任性,玩世不恭,盡可能地把真實的自我掩飾起來。實際上,阮籍“本有濟世誌”(見《晉書·阮籍傳》),隻不過看透司馬氏以名教相標榜,大肆誅除異己,不肯拿性命一試屠刀罷了。他曾登上廣武山,觀楚、漢戰場遺址,慨然感歎:“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抱負難伸溢於言表。又經常獨自駕車,率意出行,不由徑路,直到車前無路可通了,才放聲慟哭一場,踽然返還。這當中,浸透多少無奈和痛苦,真是隻有天知地知其人自知。即便如此,也引起了禮法之士何曾等人的“深所仇疾”,僅隻由於司馬昭認為他未公開對抗,時予保護,阮籍才得“卒以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