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雁曆險記

“尊敬的主席先生!

“今天,19××年4月17日,我將一隻品種屬於白額雁的母雁放歸大自然。

“去年秋天,在列寧格勒的大街上,我偶然從一個獵人手裏買下這隻野禽。據說是在那幾天以前,他在羅蒙諾索夫城外的芬蘭灣岸邊,活捉住這隻鳥的。當時,它的腳爪被魚網纏住了。

“這隻白額雁在維切伯斯克城我家的院子裏住了一冬,很快就被養熟了。我的兒子送食物過去的時候,它甚至允許撫摸它的背了。但是一到春天,它突然野性大發,拚命地拉扯拴它的繩子,用嘴去啄,用翅膀猛撲棱。它的舉動使人很容易聯想到它多麼向往自由。我和兒子決心放掉它。但是,我們已經對這個野性的俘虜感到依依不舍。分手時,想到將再也不會聽見它的任何消息,我們實在割舍不下。於是,我弄到一隻莫斯科鳥類學研究委員會製造的鋁環,決定把它戴在母雁腳上。

“不論哪一位,如果再捉住我們這隻白額雁,請注意它腳上的鋁環,並且寫信報告鳥類學研究委員會。還有,請不要拒絕給我也寫一封信,寄到維切伯斯克,告訴我它中途曾經到過什麼地方,是怎麼被人捉住的。”

在落款處我寫下自己的住址,簽了名,把信裝入一個印有莫斯科鳥類學研究委員會地址的信封。

然後,從桌後站起向門外走去,“米沙!”我召喚兒子,“咱們去放大雁吧!”

母雁蹲在窩旁,怒不可遏地用嘴揪扯著拴住自己腳的那根繩子。當發現有人向它走近時,它會立刻停止方才的動作,挺直整個身子,高仰起頭。這會兒它顯得像家鵝一樣高了,其實它的個子比家鵝要小得多。你一眼就不難看出它是野禽。它緊貼在身的羽毛極其光滑而又漂亮。家禽的羽毛卻從來不是這樣的。它體態勻稱而結實,胸脯凸起,脖子富於彈性,一雙寬寬的向兩麵劈開的短腿穩穩當當地立在地上,前額有一處亮晶晶的半月形白斑。

父子倆走到母雁身邊時,它狂叫著躲閃到一旁。繩子拉到了頭,又將它彈回來,母雁跌跌撞撞地一頭栽在地上。

米沙的父親利用這個機會,從後麵使勁抓住它的兩片翅膀,把它拎了起來。

“解開繩子。”他向米沙說。

繩子的扣係得很緊。米沙費大勁解扣的時候,大雁使出全身力氣要掙脫,連一個成年的男子漢都幾乎弄不住它。

“好啦,米沙,”繩子好容易解開了,脫落在地上,父親向兒子說道,“你跟大雁告別吧!祝它一路平安!”

米沙想撫摸一下這隻野鳥,但是他剛一伸手,就立刻縮了回來,因為母雁對米沙發出惡狠狠的噝噝叫聲。米沙可不希望被它咬一口!這滋味兒他已經嚐過一次了,知道有多麼難受!他腿上那處青塊兒,足足過了兩個星期才消下去呢!

“怎麼,孩子,不太好對付,是嗎?”父親微笑著說,“沒關係,我攥住它的脖子,你從我的右邊口袋裏,掏出鋁環和平嘴鉗子。”

米沙把鋁環和鉗子遞給父親。

“喏,”父親接著說,“把環鉗開,戴在大雁的腳上。戴好了,用鉗子將環的兩頭牢牢地夾到一起。從現在起,假使它落到什麼人的手裏,咱們還可以聽到它的消息。”

“別幻想啦……”米沙懷疑地嘟囔道。

“嗯?你在說什麼?你沒看見鋁環上有地址和號碼嗎?假使有人捉住我們這隻大雁,他就必須按這個地址,給鳥類學研究委員會寫一封信,報告環的號碼。而我已經給委員會寫過信了,請他們隨時通知我們,在什麼地方捉到了大雁,明白了嗎?”

“我明白倒明白,”米沙喃喃地說,“可是,我想它不大可能再被人捉住啦。”

“那可說不好,好啦,現在我把它放走。”父親說道,“這樣捉著它,我的手已經累得夠嗆了。”

他把母雁拋到空中。母雁揮動翅膀,低低地貼著地麵向前飛去。

或許,它突然感覺沒有什麼東西再把它拴在地上了,就一個縱身朝上衝去,越過了柵欄,飛到房頂的上空。

“剛克!剛克!”從上麵傳來母雁歡快的叫聲。

刹那間,它已經跟一隻小黑蟲一樣大了。父子倆目送著它的背影。

母雁從視野裏消失後,父親派兒子去把寫給鳥類學研究委員會主席的信,投進郵筒裏。

大雁在高高的空中飛著。這裏的風刮得嗚嗚地響,周圍目所能及的地方,看不見一個活物,隻有朵朵的白雲無聲無息地迅速向它迎麵飄來。

黑魆魆的大地,僅在溪穀的背陰處還積存著白雪。田野、森林、村莊、河流,都在自己腳下緩慢地向後移動。一大群黑色的鳥兒揮舞著翅膀,懸掛著似的停留在空中。時而這隻,時而那隻,忽地將翅膀一闔陡然墜落。但是到了接近地麵時,又一下子停止急速下降,匆匆忙忙地往高空盤升,回到鳥群當中去。

那是群白嘴鴉,漸漸地它們也落在後麵看不見了。母雁不停地向前疾飛,自從感覺出自己獲得了自由,它已經飛翔了幾個小時。現在它急於想找到別的大雁,與它們一道飛回故鄉——完成那漫長而危險的旅程。但到現在為止,它在高空裏還誰也沒有遇到。

如果能飛到半年前獵人捉住自己的那個地方,那該多麼好!那地方它記得很清楚,那裏有大海,海上的遷飛大道通過那裏。大雁、野鵝、天鵝、野鴨、鷸鳥以及其它海鳥,曾經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地順著那條大道遷飛。就是在那條大道上,它與自己的雁群和曾經形影不離的伴侶公雁失散的。也許過不了多久,它還能找到那隻公雁吧?

當時,獵人是把它裝在一隻黑咕隆咚的口袋裏離開那裏的,因此它無法記住路途。但是那種隻有鳥類才具有的本能感覺,會絲毫不差地給它指示著正確的道路。

漫長而急速地飛行,並沒有使母雁感覺疲憊。鳥類是不知道氣短的滋味的,它們每揮動一下翅膀,肺裏就會充滿空氣,而肺裏一旦充滿空氣,全身的氣囊也就充滿了,連空心的骨頭也不例外。管扇動翅膀的那部分肌肉,一會兒使氣囊張開,一會兒使氣囊收縮,空氣便自由地在這些氣囊裏出入。雁的呼吸總是均勻而平靜的,就好像它安安穩穩地棲息在什麼地方似的,隻有饑餓才能迫使它落回地麵。

母雁的肚子已經餓了,它感到渾身衰弱不堪,越來越扇不動翅膀了。母雁開始一點一點地向下降落,想挑選一個合適的尋食進餐的好地方。

雁知道單獨覓食吃很危險,無論是鑽進水裏或是在陸地上尋找,都會因為瞬間的不慎,慘遭敵人的偷襲。母雁仔細察看著地麵,搜索著,哪怕找到幾隻在尋食吃,可以暫時搭夥的鳥兒呢?

它俯瞰田野、叢林和林間小樹,時而會有幾隻體態纖小的雲雀飛起,它們的歌聲響徹雲霄。

母雁又發現極小的人類和牛馬的身影,東一處西一處蠕動著,好像在地麵上爬行似的。

母雁盡力想躲開它們,因此飛到樹頂上麵去。這會兒它才注意到,樹林裏到處棲居著小鳥。它們成群結隊片刻不停地在枝頭上跳來跳去,在樹林裏飛來飛去,尖聲鳴叫,啁啾歌唱。五顏六色的鳴禽響亮地啼囀,紅雀的小紅帽子一閃一閃地炫耀,磧的翅膀橙色與白色相間漂亮極了,灰蒙蒙的鶇鳥喋喋不休。

時而一群鳥自枝頭飛掠而過,撒豆般落到地上。它們興奮地又蹦又跳,敏捷地啄食。時而,又像有誰發出看不見的訊號,一隻隻又重新飛上枝頭,繼續往前趕路。

母雁見了這些小旅伴,感到非常高興。可是肚子太餓了,饑餓迫使它必須盡快找到一處可以填飽肚皮的安全地方。

遠遠地在前麵黑糊糊的土地上,出現一條亮閃閃的水麵。過了不大一會兒工夫,一條寬寬的大河呈現在母雁的麵前。

河水泛濫了,生長在低窪河岸上還沒有披上新葉的黑色灌木叢,被浸泡在水裏,隻有上半截探在水外。母雁留意到有一些水鳥在灌木間遊來遊去。

它的心不由得怦怦亂跳——說不定是自己的夥伴?它發出響亮的叫聲呼喚著:“剛克!剛克!剛克!”

“瓦啊克!瓦啊克!瓦啊克!”從河上傳來了回答。

不對,不是雁叫……那是野鴨的嘎嘎聲。

精疲力竭的饑餓母雁即使遇見它們,也十分高興。要知道野鴨是它的遠親呢,它們吃的食物跟自己一樣,連它們的語言自己都能聽懂一點。

母雁減慢了飛行速度,在空中繞了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縮小,然後沉甸甸地落在野鴨旁邊的水麵上,“撲通”一聲將水花撞得四麵飛濺。野鴨群立刻聚攏過來,把母雁團團圍住,呷呷呷地叫得好響啊!看得出來野鴨們非常歡迎這位不速之客。

過了一會兒,母雁已經在野鴨群中找食物吃了。它急速地頭朝下翻了個跟頭,橙黃色的腳蹼在水麵上擺動。眨眼工夫,它含著滿嘴的水草和水生小動物又鑽出水麵,用嘴裏側麵的密篦子將水濾掉,就把食物吞進肚裏。野鴨那藍紫色有著亮斑的翅膀,在周圍一閃一閃,它們也像這樣在水裏翻著跟頭。

隻見許多鳥尾和鳥頭在水裏鑽進鑽出,每一次隻要有一隻野鴨浮出水麵,它便立刻把頭高高地昂起,用敏銳的眼睛觀察四麵八方。任何一個敵人都不可能偷偷地接近它們,因為當這一些野鴨潛入水裏時,另一些野鴨便浮出水麵擔任警衛;當某一隻野鴨發出警告有危險的叫聲時,立刻全群戒備起來,必要的時候就趕緊逃命。

這一回也跟往常一樣,災難突然來臨,一隻野鴨剛發現隼的翅膀在灌木叢後一閃,那隻隼就已經到了自己的頭頂。這隻野鴨發出的絕望叫聲,把所有的野鴨都嚇得魂飛天外。

襲擊來得太快了,野鴨們甚至來不及搞清楚災難來自何方?母雁藏到了灌木樹下,野鴨們潛入水底,除有一隻飛上了天空,大夥全都忙不迭地四散飛逃。

隼正希望獵物飛到空中,它一陣旋風似的撲向灌木上方,對準那隻野鴨就是一爪子。隻見一大團鴨絨在空中旋舞著,打著轉兒慢慢悠悠地落向水麵。

隼的利爪緊抓住獵物,向遠處飛去。透過灌木叢,可以看見隼落在河對岸的懸崖上,撕出那隻野鴨的五髒六腑,拔掉羽毛,大吃起來。

母雁望望周圍,所有的野鴨都不見了。它們嚇得在灌木叢間躲的躲,藏的藏,一隻也不敢出來。

那隻隼用完這頓美餐,仔細擦了擦嘴,又梳理好胸前和翅膀上的羽毛,然後縮起一隻腳立定不動,而長著殺氣騰騰鉤狀嘴的頭,卻在慢條斯理地東轉轉,西轉轉,那雙凶光畢露的大亮眼睛,始終莊嚴而鎮靜地打量著四周。

這是一種秋季南飛的大隼,也是最凶狠的猛禽之一。

其實,母雁的個子比大隼還要大一些,盡管如此,看見大隼,它仍被嚇得魂不附體。這並非說它膽子太小,而是因為大隼雖然隻有烏鴉那麼大,可是到了空中,連鷺鷥和野鵝那樣有力氣的大鳥,碰到它也都休想活命。

在地麵或在水域,大隼是從不招惹別的飛禽。隻有缺乏經驗的幼隼,才偶爾會在離地麵很近處進攻獵物。如果失敗了,那它就難免衝撞到地上被活活摔死,而成年的大隼,則總是從埋伏的地方發起進攻,先將鳥兒驚得飛起,然後再從空中猛撲過去,那才萬無一失。

這次遭襲,幸虧母雁慌亂中沒有飛到空中,否則,大隼準能一眼從野鴨群裏認出它來,那可就逃不出大隼的利爪了。

現在大隼吃得飽極了,隨便什麼鳥到它跟前去,它也懶得理會了。隼不像大鷹那麼霸道,大鷹就是肚子很飽的時候,也要弄死一切有機會弄死的生物。隼隻是在饑餓的驅使下才殺生。

野鴨一隻一隻壯起膽子,從隱蔽處遊了出來。大隼看見它們,仍然連動也沒有動一下。胸脯寬闊、體態健壯,大隼活像定格在了岩石上似的。它紋絲不動的時候,幾乎無法將它與周圍的岩石和山體區分開來。黑褐色的脊背、胸部、腹部和尾巴上的羽毛,布滿灰色的條紋。在褐色的山地背景上,隻有白晃晃的頸部像淡顏色的岩石一樣顯眼。

當野鴨群重新集合到一起,它們好像聽到了同一個信號,同時從水麵起飛,急速升到空中,喧囂著飛過大隼的頭頂;大隼則歪著腦袋,心平氣和地目送著它們離去。

大隼已經尾隨野鴨群好幾天了,隔一段時間捉一隻野鴨吃。它目前跟野鴨—樣,也在向北方自己的故鄉飛去。不餓的時候它就讓野鴨群飛到前麵去,但隻要饑餓一提醒肚子空了,大隼就立刻急匆匆地追趕上野鴨群。像這樣,它一路上完全不用發愁沒有東西吃。

這會兒,它放心地目送著飛走的野鴨群,並努力記住它們飛行的方向。

突然它的眼睛射出兩道凶光,迅即挺直了身子凝神注視,原來大隼發現了野鴨群中的母雁——這可是野禽中的珍品。

盡管母雁心中坦然,毫無猜忌,但卻沒想到就在這一刹那間,自己招引上一個冷酷無情、鐵石心腸的追捕者。要知道一旦被這種追捕者盯上了,那無論是它飛得快的翅膀,還是它結實的喙,都難救它的性命了。

溫煦的夜晚來臨了。積雪在融化。蒼茫的夜色裏,稀疏的星星閃爍著隱約可見。村莊裏,朦朧橙紅的燈火陸續熄滅了。

周圍一片寂靜,從黑暗裏傳來潺潺流水的低聲淺唱,不知道小溪要向何處奔流。

看不見野鴨群,但在高處卻響起了野鴨翅膀扇動時發出的尖嘯。就在村莊的上空,母雁像吹喇叭似的發出響亮的呼叫。

飼養在村旁院落裏的家鵝,表現出驚慌不安的神情。它們苦悶地撲扇翅膀,刺耳地嘎嘎大叫。它們看見一群模模糊糊的影子,透過夜色的昏暗,有鳥群遠遠地正向這裏飛來。

過了片刻,那群捉摸不定的影子掠過第2個村莊,接著又掠過第3個村莊。不管到哪裏母雁喇叭般的鳴叫,都喚醒和驚動了鄉村裏的家鵝。

早已忘掉自由的家禽,感到一陣不知所以然的衝動,朝天空撲著翅膀。

但是已經不習慣於飛行的翅膀,早就成了家禽的多餘之物,不能再憑借它們,離開地麵飛向天空去爭取自由了。在夜的沉寂中,家禽無能為力充滿絕望的狂叫,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