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奢自六年前被楚子任為上卿,就常常使周。王畿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臣子,他都耳熟能詳。
不過麵對虎臣輿一家,他有些頭疼。
楚子年輕的時候與虎臣輿的夫人杞姒相識。據說當年楚子甚喜歡杞姒,還曾動過把杞姒帶去楚國的念頭。
楚子多情,他的每段逸聞在楚人眼裏都是美事一樁。
可是虎臣輿不這麼看。
楚子繼位之後,每年都會精心選出一筐上乘的橘子,讓貢橘到鎬京的使者送給杞姒夫人。
這般舉動讓每個貢橘的使者不勝其煩。
每年送到虎臣輿府上的橘子,還未進門就會被退回來。而據說隻有第一年送的那次,橘子曾經順利過門,但是還沒等過夜就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使者的館舍之中。
雖然屢屢失敗,但是楚子似乎毫不介意。
羅奢做上卿已經是第六年,他送了六回橘子,吃了六回閉門羹。
作為使者,羅奢免不得會在王宮或什麼地方遇到虎臣輿。但除了見禮,虎臣輿從不會看他多一眼;而即便能有幸說上話,虎臣輿還未開口,那眼光就已經能把羅奢凍死。
真作孽……
心裏長長哀歎一口氣,羅奢看看末席的翦,臉上浮起微笑,硬著頭皮朝那水深火熱的宴席走過去。
“楚人羅奢,拜見虎臣。”羅奢跟著引路寺人來到來到虎臣輿席前,拱手一揖。
虎臣輿坐在席上,目光掃過羅奢戴得端正的帽冠和平整的衣袂。
“上卿。”虎臣輿亦行禮。
“奢奉國君之命,攜公子來朝,未料看管不嚴,公子走失。幸得虎臣收留,奢感激不盡。”羅奢一臉誠懇之色。
虎臣輿表情毫無波瀾:“舉手之勞,上卿不必言謝。”
這話沒有接下去的意思,羅奢看看虎臣輿冷峻的臉,不禁有些訕訕。
“今日小女生辰,我等來此聚宴。”杞姒看了丈夫一眼,和氣地對羅奢道,“遇到小公子,亦是湊巧。”
羅奢得了台階,忙道:“原來是君主生辰之宴,楚人唐突了。”
他的目光瞥了瞥杞姒的臉,連忙收起。雖然對她的美名早有耳聞,可如今親眼到嬌顏,方知確實名不虛傳。
客氣地寒暄幾句,虎臣輿和羅奢都沒有多聊下去的欲望。
羅奢轉向翦,道:“公子,覲見已畢,還請回館。”
翦點點頭,從席上起來。
他學過周禮,知道此時該做什麼,於是照著羅奢的樣子向虎臣輿和杞姒一揖。
“小公子未習雅言,還請虎臣及夫人見諒。”羅奢解釋道。
“無妨,小公子甚是聰穎。”杞姒微笑。
羅奢再禮,正要走開,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回來。
“今日君主生辰,公子得虎臣及夫人照料,楚人無所報答,還請收下薄禮,聊表寸心。”說罷,羅奢命人抬來一隻竹筐,裏麵盛滿了金燦燦的橘子。
一瞬間,他幾乎能感受到虎臣輿目光裏的刀光劍影。
“請君主收下。”羅奢親自將橘筐獻到玖的麵前,對她微笑道。
玖愣了愣。
她看向父母,虎臣輿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杞姒神色微訕。
而一旁的杞公則唇角勾起,表情耐人尋味。
“既是上卿所贈,便收下吧。”少頃,虎臣輿淡淡開口。
玖喜歡吃橘,聽到父親這話,即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多謝上卿。”她像個文靜的貴女一樣,向羅奢行了個禮。
羅奢還禮,笑容隱隱帶著勝利的得意。
馭甲看到羅奢帶著翦回來,一下從草地上坐起。
“上卿……”他滿臉賠笑。
“回頭自己過來領罰。”羅奢收起臉上的笑意,瞪他一眼。
馭甲赧然,唯唯囁嚅。
“舅父,”翦坐到車上,忽然問,“你認得他們?”
“算是認得。”羅奢回頭看看他,忽而神秘地笑笑,“你可曾留意那杞姒夫人?國君與她是故交呢。”
翦眨眨眼睛,對“故交”二字還不大懂。
羅奢莞爾:“方才好玩麼?”
翦點頭:“好玩。”
羅奢揚眉。翦獨自坐在末席,他是看在眼裏的。
無人同他玩,卻偏說好玩,這孩子……羅奢心中升起些憐愛,伸手撫撫他的腦袋。
第 150 章 蒹葭(四)
夜色漸濃,月朗星稀。
雖然玩鬧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後,玖和昫卻仍舊興致高昂。一會說明日要去城郊放風箏,一會又說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長兄朔會射。
杞姒將兒女安頓好之後,回到東庭。
虎臣輿正在調試一把新弓,燭光下,弦聲輕彈。
“明日要帶去給朔的麼?”杞姒問他。
“嗯。”虎臣輿道,“他們睡了麼?”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過來在虎臣輿的身旁坐下,看著他側臉上緊抿的唇線:“還在惱?”
“嗯?”虎臣輿看看她,轉頭繼續用氈布擦拭弓背,聲音悶悶,“說什麼。”
杞姒不禁笑起來,輕聲道:“不過是個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輿話有不快。
“那上卿說了,橘子是送給玖的。且當時也是你首肯,玖才收下了。”杞姒說著,替他整整衣領,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同一個稚子和一筐橘子過不去。”
虎臣輿不語。
杞姒看著他仍有些別扭的表情,有些無奈。自己這個丈夫,在人前總是一副雷厲風行、穩重有謀的樣子。也許隻有她才知道,這人鬧脾氣的時候簡直是個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輿,”杞姒放軟語氣,環著丈夫的腰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個好父親。”
“嗯?”虎臣輿的手停住,轉過頭來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個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抬頭吻吻他的臉頰,笑容中滿是蜜意,“輿最好了,就算把楚國所有的銅山和橘子都拿來同我換,我也不換。”
虎臣輿注視著妻子,眉眼間的神采如星光,化開暈色溫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燭光搖曳,玉璧輕撞,如低語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著玖有些吃力,忍不住問道。
“他們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著母親……嗯……”玖趴在窗台上,伸長了脖子,片刻,滿臉疑惑地回頭道,“可他們還未熄燈。”
昫把她放下來,揉揉酸痛的手臂和腰。
“寶寶,他們算是睡了麼?”玖問。
“睡了。”昫說。
“可我聽到還有些聲音。”玖說。
“他們就這樣。”昫一臉篤定,“他們睡覺總不踏實。”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點點頭。
“我們能去吃橘了麼?”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昫。
“噓……”昫瞪她一眼,“小聲些,怕寺人聽不到麼?”
玖連忙捂住嘴。
昫四下裏看了看,輕聲道:“走!”
廊下,月光如銀。兩個小身影一晃,溜了開去。
天子要往辟雍觀會射,來朝覲的諸侯和使者們大多也會跟去。
羅奢想著要讓翦多見見世麵,早早就帶著他朝辟雍出發了。
翦在楚國也曾隨著楚子出遊巡獵,可是他向來隻有旁觀的份,故而一向大太熱衷。
馬車轔轔奔走,他照著羅奢的要求規矩地端坐,一語不發地看著各種各樣的車架和風貌各異的行人,再抬頭,燦燦的陽光下,路旁的大樹並不比楚國的更高更密。
“翦,熱麼?”羅奢見他又開始沉默,想挑起話題。
翦搖搖頭。
“餓麼?”
翦又搖頭。
羅奢無語,隻得道,“路不遠,用不得許久就能到辟雍了。”
翦點點頭。
風和日麗,辟池碧波萬頃。
天子已經來到,各地的諸侯、使者亦追隨而至,加上王畿的貴族、子弟、庶從,足有上千人。
翦跟著羅奢乘舟到辟池中央的學宮,隻見人頭擁擠。
“翦,看,那是天子。”羅奢帶著他站到棵大樹粗壯的樹根上,朝明堂指點著給他看。
翦望去,距離太遠,隻能看到天子大約是個羅奢這樣的中年人,蓄著須。周圍人眾星拱月地圍在天子兩側,不必羅奢指點,翦也能看出那是個大人物。
“嗯。”翦應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羅奢又道,“那是太子。”
翦也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的個頭差不多跟天子一樣高,卻還留著總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個太子一樣麼?”翦想了想,問道。
“不一樣,這是周人的太子。”羅奢笑道,“你的兄長見到他可要行禮。”
翦點點頭,片刻,卻糾正道:“他不是我兄長,我沒有兄長。”
羅奢臉上一僵,忙道:“胡說,他不是你兄長是誰兄長。”
翦不忿,正要反駁,羅奢一按他的肩膀,低聲道:“以後這般言語,除了舅父,不許對別人說,國君也不許說,知道麼。”
翦望著他嚴肅的臉,緊抿著唇,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會射前要祭祀,羅奢吩咐從人看緊翦,與別國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翦望著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陽光透過細密的枝椏,將深秋的風染上些暖意。翦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軟的米糕,香甜的蛋糕,還有那個球……
他的肖想沒多久就被打斷,因為旁邊的聲音嘰嘰喳喳,幾個男童正在說著話。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麼?”
“新弓有什麼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還是申侯親自挑的。對麼,晤。”
“公子朔有什麼了不起,待會看我的。”一個倨傲的聲音道。
翦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一個身形壯實的少年,雖也梳著總角,卻身旁的人足足高出一個頭不止。這少年衣著華麗,幾個小童七嘴八舌地圍著他,神態頗是崇拜。
會射很快開始,弟子們組耦而射。方才那個申國來的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們將辟雍中的野物趕向耦射之地,一時間,飛鳥遮天蔽日,地麵控弦陣陣,矢如飛蝗。
翦翹首望著,半張著嘴,一時目不轉睛。
忽然,一隻鴻鵠“啪”地穿過樹梢墜下,砸在翦的腳前,把他嚇了一跳。
“誰的矢亂放!”從人連忙將翦抱開,嘴裏罵道。
翦沒在意,可再想看,視線卻被幾個剛過來的大人擋了去,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心裏頓時覺得沒趣。
耦射那邊傳來鞭響,又一輪耦射開始。周圍眾人再紛紛望去,連翦身後的從人都踮起了腳尖。
翦太矮,被旁邊的人擠著很不好受,趁從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離開了人群,翦才喘過一口氣。
一陣歡呼聲傳來,隻聽有人讚道:“公子朔甚威武!”
翦心裏半點興趣也無,走了開去。
學宮四周有樹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許是常年有人走動,草並不高,深秋之際更是幹燥蕭瑟。
翦覺得尿急,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於是避著人群,直到人語聲稀疏了,才鑽到樹叢後麵。
他還沒走兩步,忽然,“啪”一聲響。一根物事猛地砸在他身旁的樹幹上,翦又嚇了一跳。
這辟雍鬧鬼了麼。翦捂著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飛來之物,卻見是一張弓。
“公子朔有何了不起?!憑什麼判他上殺判我中殺?!”他聽到有人吼道。
翦小心地從樹後探頭望去,隻見幾人站在數步開外的路上,正是方才遇到的那些童子。那個申國少年麵色鐵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麼!晤當是上殺!”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輿的兒子,偏心呢!”
……
他們吵吵嚷嚷,卻又不走。
翦躲在樹後,猶豫著該另尋道路溜出去還是就這樣走出去。
就在這時,清脆的笑聲傳來,兩名女童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邊。
翦愣了愣。
他認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幾人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停住話頭。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翦看到申晤盯著那邊,臉上的戾氣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兩個男童朝玖和婧走過去,擋住她們的去路。
玖和婧頓住腳步,不解地望著他們。
“何事?”婧問。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隻看著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覷,片刻,玖點點頭。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頭發。
“啊!”婧尖叫起來。
“啊!”與此同時,申晤卻痛呼地放開了手。
眾人一驚,隻見地上,一塊雞子大的石頭滾落。申晤皺著臉,捂著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氣。
路旁的一棵大樹下,一名總角小童站出來,瞪著他們。
玖望著那人,眼睛突然一亮。那是昨日的楚國公子。
婧機靈地看看周圍,瞅準空當,一把推開攔在前麵的人。“快!”她拉著玖,一下跑到翦的身後。
“你是何人?”申晤怒起,指著翦喝道。
翦望著申晤的個頭和他周圍的幫手,心底一陣發虛。他轉頭,玖兩隻眼睛望著他,眼圈紅紅的。
莫名的,一股勇氣忽而升起,讓他覺得自己此時無論如何後退不得。
翦毅然麵向申晤,張口,大聲地喊出一串楚語。“%¥!”
眾人:“……”
“說甚?”一人問。
“不知。”
“舒人麼?”
“不對,似乎是虎方……”
翦雖看起來比他們都年幼,可他方才扔出的石塊又準又狠,眾人有幾分忌憚,都不敢太過上前。
申晤盯著翦,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周人。”他冷哼,朝翦走去,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
翦心中一驚,左右看去,正想也找個樹枝什麼的,眼前忽然遞來一把弓。
“給你。”玖望著他,臉上又是擔憂又是鼓勵。
翦接過,將玖她們推開,雙手握刀一樣握著弓。
“這可是楚國公子!爾等可別哭!”婧在玖身後朝那些人惡狠狠地喊道。
翦:“……”
說時遲那時快,申晤已經揮著木棒劈過來,翦連忙將弓背擋去。
申晤人高馬大,力氣不小,翦的雙手生疼。
可是翦從小跟人打架慣了,雖氣力不如申晤,卻極為靈活。一來二去過了兩三招,申晤竟絲毫占不得便宜。
申晤大怒,又一次將木棒劈下,攪起翦手中的弓弦一挑。
翦一時不察,那弓竟被申晤繳了去。
場麵急轉直下,玖睜大眼睛,婧“呀”一聲捂住嘴巴。
“晤!打他!”有人興奮地喊。
申晤輕蔑地看向翦,正待要打。突然,翦一步上前,猛地用頭撞向申晤腹部。
“啊!”申晤隻覺一陣悶痛,被那力道摜得重重跌倒在地。
“晤!”圍觀的童子們急忙上前,卻見申晤捂著肚子縮作一團,似乎極為痛苦。
翦拉著玖和婧,想趁亂跑出去,不想還沒走兩步,那些人已經將他們圍住。
“你們……”玖真的害怕了,眼睛再度發紅。
“嗚……”婧已經哭出聲來。
翦把她們護在身後,小臉繃得發白。
“爾等做甚!”一聲怒喝突然從樹林那頭傳來,眾人一驚望去,幾人正奔向這邊。
童子們慌了手腳,連忙一哄而散,申晤也一邊捂著肚子一邊跑開,未幾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玖一下撲到匆匆趕來的杞姒懷裏,“哇”地大哭起來。
幾個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昫和琚幾個躲了許久也不見玖找來,於是走出來尋人。幸好及時趕到。
杞姒聽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明白過來。
她看向懷中的玖,心疼地摸摸她被扯亂的頭發,問:“傷著了麼?”
玖搖搖頭,眼睛鼻子嘴唇都哭得紅紅的,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杞姒抱著她,不住柔聲安慰。
翦站在幾步外,看著那女童在母親懷裏又哭又笑,有些怔怔的。
“……別哭啦,你忘了惡靈最喜歡吃愛哭的小童麼?夜裏要是把你擄走,母親可救不了你喲!”那些很久以前的話語在心底飄過,也那般輕柔,翦看看手上的紅痕,鼻子有些酸。
“方才不是說有人救了你們?是誰?”待玖平靜些,杞姒問道。
玖這才想起忘了重要的人,連忙抬起頭:“是……是……”她說著,喉嚨裏卻又抽著一口氣。
“是……是昨日的楚國公子。”婧已經哭完了,在旁邊答道。
“楚國公子?”杞姒訝然。
“是楚國公子。”昫插嘴道。
“楚……國公子可……可厲害了!”玖眨著淚光閃閃的眼睛,興奮地說,“他會……會擲石子,還……還會撞人!”
昫癟癟嘴。
“他在何處?”杞姒問。
“他……”玖抬頭往四周望去,愣了愣。她明明記得剛才翦也在,可是現在空蕩蕩的,哪裏還有他的人影?
“你去了何處?!”羅奢找人快找瘋了,見他出現,幾乎跳起來。
“如廁。”翦說。
羅奢一口血悶在心頭,捶捶著胸口,欲哭無淚。宮中的人都說公子翦難帶,他從前總覺得再難帶也不過是個小童,現在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你的手怎麼了?”羅奢發現他掌心紅腫,皺眉問道。
“摔了一跤。”翦說,下意識地把雙手藏到身後。
羅奢有些狐疑,但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知道問了也白問。
人回來了就好。心裏長長歎了口氣,羅奢一把拉起翦的手,板起臉:“如廁也該說一聲,以後不許到處亂走,知曉不曾?”
翦“嗯”地應了一聲。
羅奢二話不說,帶著他登上小舟,離開學宮。
“舅父,”坐在舟上吹著湖風的時候,翦突然開口,“何時返國?”
“嗯?”羅奢低頭看看他,“怎麼?想回去了?”
翦不語。
羅奢知道這小童脾性,也不再問。
“舅父,”過了會,翦又開口,“回到丹陽,我想去看母親。”
“哦?”羅奢訝然。這孩子,自從他母親去世後,除非祭祀,他從來不會主動要去季羅的墓前。
心裏浮起些柔軟,羅奢低聲問:“想母親了?”
翦點點頭:“嗯。”
“回到丹陽可要先見國君,你不怕麼?”
“不怕。”
羅奢唇邊噙起欣慰的笑意,深深吸口氣,伸手將翦摟在懷裏。
黎明,新的一天又伴著初升的旭日來到王畿。
使者的賓館前,車馬排列齊整。楚國的使者和從人們神清氣爽,將行囊裝車,準備出發。
羅奢告辭司裏,帶著翦登車。
馭甲用楚語長叱一聲,精神抖擻地趕著車往城外馳去。
陽光斜斜掠過鎬京的屋舍,在街麵上留下山巒般起伏不平的影子。翦的頭發被深秋的風吹拂著,眼睛望向越來越近的城牆。
馬車馳過街道,穿過城牆的門洞。城外熙熙攘攘,有入城的商旅,有出城的農人,還有相互送別的旅人。
出乎意料的,也有人來給羅奢送行。
“上卿,別來無恙。”杞姒站在路旁,微笑地向羅奢一禮。
羅奢訝然,下車向杞姒還禮:“夫人。”
杞姒看著他,和氣地說:“聞得小公子與上卿今日啟程,我特來送行。”
羅奢更是訝異。
“夫人親至,楚人喜不自勝。”他客套道。嘴上說著,眼睛卻瞥向杞姒身後,虎臣輿並不在此,隻有她的女兒陪伴在側。
似乎看出羅奢的疑惑,杞姒莞爾:“今日除了送行,還有一事。小女昨日蒙小公子相助,特來道謝。”
羅奢聞言懵住:“相助?”說罷,看向翦。
翦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話,望望玖,臉上不自覺地冒起了紅暈。
杞姒看向身旁的玖,玖會意,捧著一隻大大的漆盒走到翦的麵前。
“昨日之事,多謝公子。”她微笑道,稚嫩的聲音清脆悅耳。
翦看著那雙清澄的眼睛,耳根莫名一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有些無措地望向羅奢。
羅奢笑道:“即使君主之意,公子收下無妨。”
翦將漆盒接過,隻覺沉甸甸的,似乎裝滿了東西。
“……”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什麼。
玖愣了愣,過了會才回過味來,他說的是“多謝”。
玖“咯咯”地笑起來,想了想,忽然轉身跑到自己的馬車那邊去,未幾,又跑回來。
她手裏多了一個圓乎乎的東西,翦一看不禁怔住,那是球。
“這個也送你。”玖大方地說。
翦接過球,瞪著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玖對翦的反應有些茫然,望向母親。
杞姒走過來,摸摸她的腦袋,微笑地對羅奢道:“還未知小公子之名。”
羅奢亦莞爾,對翦說:“公子聽到了麼?夫人問你喚何名。”
翦昨夜曾向羅奢學過用周語說自己的名字,聽得這話有些緊張,含糊地說:“翦。”
羅奢不滿意:“聽不清,大聲些。”
“翦!”翦鼓起勇氣,響亮道。
大人們都笑起來。
玖雙眼彎彎:“我叫玖。”
翦看著她,手裏抱著球,隻覺臉上更熱了。
“上卿回到楚國,還勞代我問候楚子。”一番寒暄,杞姒對羅奢和顏悅色地行禮道。
“夫人放心,定當帶到。”羅奢還禮。
馭甲揚鞭,馬車再度緩緩走起。
翦回頭看去,杞姒和玖立在路旁望著這裏。那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美麗的衣裳,秋風在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