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像拍岸驚濤般的綠色,在我入山的那一刹那,便迫不及待地淹沒了我。
我在怒濤澎湃的綠海中掙紮著探出頭來,驚喜莫名地看到了深淺有致的綠遠遠近近地渲染成一片片醉人的溫柔,有一種絢爛到了極致的風采。
這裏,是道教的發源地青城山,位於四川西部。
就在這“太陽曬不著、暴雨淋不到、大風吹不進”的青城古道上,突然地,我聽到了簫聲。那不問世事的簫聲啊,就像是靜靜的深穀裏一道狹長清澈的小溪,自得其樂地流淌著,流淌著……
說是簫聲,卻吹出了一片讓人心境澄淨的安寧恬靜。蓊鬱濃密的叢林阻擋不了它,磅礴奔騰的綠潮隔絕不了它。那悠悠長長的音符,如同一道優美絕頂的弧線,無孔不入,上躍雲端,下達幽徑,連奇岩怪石、參天古木,也被綿綿不絕的餘韻繚繞著。
此刻,我的心,起了巨大的溫柔的悸動。
那簫聲,不像是吹出來的,倒像是從靜謐的綠中滲透出來的一個愉悅的繽紛。
綠的聲音。
它宛若大自然一隻綠色的巨手,把一顆顆浮躁、浮誇、浮淺的心,撫得安安穩穩、沉沉實實、恬恬靜靜。
我不曾刻意追尋真相,僅僅,僅僅把這綠色的簫聲當做大自然無私的饋贈;然而,在朦朦朧朧的潛意識裏,我卻早已一廂情願地把這天籟之音當做是深山道人在修道之餘譜出的心曲。
“掃來竹葉烹茶葉,劈碎鬆根煮菜根”便是鄭板橋對青山道士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的描繪。我心想,這樣清純明淨的簫聲,絕對是出自一顆不曾被塵囂汙染過的心靈。
是在下午三時許,戀戀不舍地離開勝景處處的青城山時,出其不意地與“真相”撞個滿懷的。
我看到了吹簫的人。
是個雙目失明的人。
在這個連陽光也被染成綠色的地方,他像一棵移動的樹。
一棵如此瘦削,卻又如此結實而挺直的樹。
在青城山那高高低低、無止無盡的石級上,他不靠拐杖,步履輕快地上上下下。不論是拾級而上或沿級而下,他簫不離口,優遊自得地吹出了如高山泉水或幽穀清溪般的樂曲。
這年逾耳順的漢子,天生失明,憑敏銳的音感,他練就了出色的吹簫技藝,於三十而立之齡,便開始在青城山上上下下,把簫聲吹進了層層疊疊的綠色裏。
他每天定時走七個小時,邊走邊吹,日日吹足七個小時,為原本仙氣氤氳的青城山增添了無限飄逸的情趣。
我在他麵前停步,他亦敏銳地駐足。
我以最俗的方式表示了我的感動,但他卻把我掏出的錢推了回來,淡定地說:“您如果喜歡簫聲,那就買根竹簫,好嗎?”說著,從背包裏取出了一根質樸的竹簫,遞給我,說出了一個令我吃驚的價格——一個非常低的價格。臉上,那種自食其力的堅強,化成了一股不容褻瀆的尊嚴。
如今,在四川地震發生後,在哀鴻遍野的悲慘聲裏,非常突然地,我耳畔竟響起了那綠色的簫聲,仿佛它從未消失過。
噙淚回想那失明的漢子,我覺得他其實凸顯了四川人的精神麵貌。那是一種比石頭更像石頭的麵貌,堅毅、堅實、堅韌、堅忍、堅不可摧,沒有任何的困難可以打倒他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