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兒隻覺得腦子裏啥都空了,他過去抱起二片子,邊喊鐵膽。三兒背著二片子往外走,鐵膽跟在後頭扶著,三兒始終沒再說一句話,走得像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一樣腳下生風,鐵膽跟在後頭都有點兒趕不上。衛生所的大夫很嚴肅,他跟三兒說,他們得趕緊去赤城的縣醫院做深入檢查,三兒點了點頭,叫鐵膽去找車,立馬去赤城,他的話變得很少,神情像僵住了似的。鐵膽去找賈佳,賈佳去找她小子,她小子正打算開車去進貨,賈佳說進啥貨有你姥姥命重要,叫她小子開著車拉上二片子跟三兒立馬去赤城,她、狗剩跟鐵膽坐班車後頭趕過去。 到縣醫院後立馬掛了急診,三兒坐在外頭,僵直地坐了有一個鍾頭,他才跟鐵膽說,給家裏去個電話,告給銀花這裏沒啥事,叫她跟曉敏都別擔心,記得吃飯。過了一會兒,他又問,給買買提打電話了嗎?鐵膽說,打了,賈勇執行任務沒在,她跟阿蜜和阿麗一會兒就到。記得別跟知夜說,叫他好好念書,別分心。知道。三兒長出了口氣,說,沒啥事,啥事沒經過呀?他是在跟自個說,可放在膝蓋上的手還是忍不住哆嗦。 “我、我……我們營、營長……在哪?”三兒聽到這個聲音,心裏一凜,順著聲音瞧過去,果然看到一個身子發福的軍人跑了過來,聲音在醫院裏響得像雷。官當得大了,氣勢也見長了,“營、營長,老……老段來……”段誌剛氣喘籲籲地跑到三兒跟前。 “嚷嚷啥!這是醫院。”三兒拍了拍邊上的椅子,“先坐吧!” 正說著,又有幾個人跑了進來,都是六七十歲的老軍人,是馬嶽、王鬆他們,後頭跟著買買提跟阿蜜,阿麗攙著趙遠景在最後,趙遠景一路罵罵咧咧的,這幫兔崽子,隻顧自個也不懂顧顧我個老瘸子,趙遠景的聲音也挺大,急得段誌剛一個勁衝他做“噓”的手勢。七八個軍官圍在三兒的四外,整齊地向三兒行軍禮,三兒擺了擺手,這是在醫院又不是部隊,再說我早不是啥營長了,你們都自個找地方坐。阿麗攙著趙遠景坐到三兒身邊,其他人都立正站好,像是等著首長訓話。三兒的心思全都在急診室裏了,也顧不上跟他們客套啥。 醫院裏的人都驚訝的瞧著,捉摸著這個鄉下老頭有啥能耐,叫這幫軍官這麼敬畏。急診室的大夫推門出來,見外頭多了好些大簷帽也嚇了一跳。二片子得了肝癌,癌細胞已經擴散,屬於重度晚期。沒救了嗎?老先生,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啥破醫院!呸,營長,沒事,我的車就在外頭,咱這就接嫂子去北京,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專家!”馬嶽跟三兒說。三兒坐回椅子上,右手的手指頭一個個伸展,又握成了個拳頭。 “去北京?”三兒抬起頭問。 “去北京。”這回是王鬆回答的,其他的人都點頭支持。 “等會兒二片子醒過來,我問問她再說。”三兒說,“你們咋都來了?” “買買……買提接著……消息,就、就……給……我來、來了電……電話。”段誌剛說,“我、我們就趕……趕來……了。” “五十年了吧?有的是五十年沒見了。”三兒笑著說,“想不到在這裏見麵。” “營長……”段誌剛、馬嶽、王鬆他們眼窩子都濕了。 “哭啥?”三兒笑著說,“當兵的,能活著見麵就是天大的高興事,七老八十的人了,動不動就尿兩眼,也不害臊。就是今個時候不對,要不一會兒得好好聚聚。” 輸了兩瓶液以後,二片子好歹是醒過來,轉到了特護病房。三兒叫鐵膽跟賈佳帶其他人去吃晌午飯,他要跟二片子待會兒。二片子抬起眼皮,瞅了瞅病房跟堆滿的禮品,歎了口氣,嗔叫三兒亂花錢。三兒握住二片子的手,說,“老兄弟們聽說你病了,都趕過來,要接你去北京的大醫院瞧。” “瞧啥呀,自個的身子骨我自個還不知道。”二片子用拇指磨著三兒的手背,“我想回龍王梁,哪也不去了。” “我知道了。” 這時候買買提進來了,她說那幾位叔叔到了飯店,一口飯菜都不動。三兒叫她跟二片子待會兒,他甩開步子往出走,到飯店的雅間裏一看,飯菜果然是一筷子都沒動。三兒拉長了臉坐下,叫服務員,上幾瓶二鍋頭,撿度數高的上,無酒不成席,沒點兒黃湯下肚筷子都不帶動。三兒說完,拿起筷子夾了塊驢肉放進嘴裏,瞟了一眼左右,這麼好吃的菜,咋都不吃?非叫老子給你們端一盆榆樹葉子上來?段誌剛他們趕緊拿起筷子,鐵膽頭回發現,三兒身上有股叫人說不清的魅力。 二鍋頭上來,三兒起開蓋子,往他們一人跟前擺了一瓶。不吃飯,那就喝,老胳膊老腿的,掰不動腕子,扔不動手榴彈,拿起酒瓶子的氣力總有。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年輕那會兒,大碗喝酒,在槍炮聲裏吹不完的牛逼,說起先頭,說起大黃村、西山、下穀鎮、外檻溝,還說起殿後被俘、大海陀征兵、圍攻大同、激戰張家口、馬刨泉伏擊、保定打援、石門攻堅、血戰新保安。說到打敗仗,他們捶胸頓足;說到打勝仗,他們就麵露紅光。“營長,打大同那會兒,槍子在你肚子上穿了個窟窿,現在咋樣了?”“還能咋樣,肚子上多了個肚臍眼唄!”他們聊到哪場仗,就免不了撩起衣裳指指那時候留下的傷,好像這傷疤就是他們的地圖。 這頓酒打前晌喝到後晌,天都喝黑了,三兒叫鐵膽、賈佳幫段誌剛他們找旅店住下,明天一塊去北京。三兒回到醫院以後,先去洗手間裏用冷水洗了把臉,回到病房,沒見著買買提,守在病床邊上的換成了知夜。是王曉敏給知夜打的電話,你奶奶病倒了,你是長孫,天大的事也得去醫院瞅瞅。知夜跟三兒說,別怨我媽,她要是不跟我說,我往後知道了肯定得怪她。知夜守著,叫買買提出去歇會兒,吃口飯。三兒點了點頭,知夜攙著他在病床邊上坐下。 “知夜,你跟爺爺交個底,你是不是待見上哪家姑娘了?” “啊,”知夜愣了一下,“爺爺你咋看出來的?” “爺爺啥看不出來,爺爺可是過來人,”三兒笑著說,“快跟爺爺叨咕叨咕。” “是藝考的時候在天津認識的,她是個南方姑娘。” “你打算考到南方去?” “我想報考江南大學的工業設計專業。” 三兒點了點頭,“你隻要真心待見她,為她幹啥都值,年輕這會兒,想多了沒用。” “可往後我還是得回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不想離龍王梁太遠。” “我不都說了嗎?想這些沒用,孩子,往後飛機汽車的,打這到南方也就是一眨巴眼的工夫。後頭的事,計較太早沒啥用,年輕的時候就先忙活年輕的事,大是大非呀過一百年誰還說得準氣?” 吃過晚飯,買買提回來了,三兒問買買提天黑了開車危險不?買買提說不危險,汽車燈可亮。那就好,三兒叫醒二片子,媳婦,咱要回家了。三兒教給知夜去辦出院手續,叫買買提把車開到醫院門口,他背著二片子往出走。買買提說爸你別急,我們再去北京瞧瞧。三兒笑了笑,說他知道,二片子得的是絕症,是醫不好的,就別折騰了。買買提跟知夜看向病床上的二片子,二片子點了點頭,兒媳婦,就聽你爹的吧!買買提抹了把眼淚,點著頭出了門去。 三兒跟二片子半夜忽然回到家,王曉敏給嚇了一跳,銀花靠牆坐起來,幽幽地歎了口氣。三兒叫他們都去西間屋跟銀花待著,他想跟二片子單獨待會兒。他關上東間屋的門,拉上鏡單子,在二片子身邊坐下。二片子握著他的手,有好些話要講給他,她尋思著天亮得可慢點兒,她的話可多。 她是咋待見上他的,說起來話可長,都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鬼迷了心竅,死都想跟他死一堆。可要說真打心眼裏待見上他,是在土地廟裏拜堂那會兒,她本來有點兒後悔,咋就跟著這麼個男人私奔了?可她想著男人都願跟她私奔了,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男人嗎?一個男人為了娶你,連別人戳他脊梁骨都顧不上,她有啥不能跟他?她把身子給了他,那會兒就想,她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值,哪知道她啥都說到了,後來真為他上刀山、下火海。可她真沒一點兒後悔,她願意,她死心塌地的願意。回龍王梁以後,她跟他一塊照料銀花、鐵膽、王曉敏、知夜,可她不是為了恕罪過,她有啥罪過?嘴上雖然念叨,心裏卻沒認過,他就是她的爺們兒,她認準了就搶過來,世上最大的理也******大不過這個。別看她老了,她瘦了,她病了,她快要死了,她還是年輕時候的二貨。她慶幸自個沒有照著別人的理活著,她摸著三兒的手,要有下輩子,她還找他,哪怕自個先投胎了,也等他,哪怕等到頭發白了、牙掉光了。二片子說著說著,氣息就弱了,聲音落在枕頭邊,掛住枕頭布的邊結成了露水。 “媳婦呀,”三兒笑著說,“黃泉路上,我咋能舍得叫你自個走,你得等等我呀!” 三兒摸索著下了炕,打水缸旮旯裏取出來一個小藥瓶子,裏頭有小半瓶敵敵畏,是夏天鐵膽往地裏打藥的時候剩下的。水缸的旮旯裏潮,他要了本來是毒蚰蜒跟鞋底牛的。他躺到二片子邊上,左手抓住二片子的右手,生怕時間長藥效不夠了,把敵敵畏都喝了下去。 他在她的身邊躺下,覺得身子開始疼起來,呼吸變得困難。可他咬緊牙關,比起戰場上的刺刀跟槍炮,這點兒疼不算個啥。等了一會兒,身子不那麼疼了,他知道自個也不剩幾口氣了,身子開始發麻,自個就要變成一塊木頭,或是一塊石頭。在吐完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龍王梁南邊山疙梁下的玉蜀黍地,他知道,外頭的人都睡著了,天還要過一會兒才能亮,過一會兒,這輩子的事就要過去了。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