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地。
一個離京城三十多裏的簡陋小客棧,王忠嗣將軍府幾大暗衛正在輪班值守。
明目張膽敲響嶽琳的窗子,堂而皇之開口喚人,除了王將軍本尊,不作他想。
嶽琳聽出他的聲音,愣在房中一陣茫然,傳說中昏睡不醒的人,怎麼就蹦到自個兒窗戶跟前了呢?
她迷惑自問的這會子工夫,王將軍等在外頭更加心急不耐,發出的聲音都跟擰掉了水分似的,幹烈,一股惱意。
“琳兒,是我!”
嶽琳推開窗子,人都沒瞧清,就被王忠嗣一隻長臂隔著窗棱拎到涼涼夜色之中。
屋子內外的溫差,隔著單薄內衫招呼到嶽琳皮膚上,她全身迅速竄起出一層雞皮疙瘩,人不由自主偎到王忠嗣胸前,一個驚顫。越發勾緊他的脖子,整個人埋進他懷中取暖。這個自然而親昵的動作,勾得將軍嘴角彎彎翹起。
白日裏載娟兒一路顛簸的馬車,此時完全變了副模樣。
嶽琳之前準備的那些軟枕厚褥,全被丟進可憐的客棧裏硬邦邦的床上。現在車內坐榻鋪著厚厚毛氈,嶽琳光腳踩在上頭熱呼呼軟綿綿,甚為舒適。
王忠嗣拿一件白白舊舊的毛帔,將麵前這個女人裹得嚴嚴實實,擺上個矮幾小案,燃了蠟燭,在這逼仄的馬車內溫一壺熱茶,霧氣渺渺。
就這樣朦朦朧朧地望著彼此,兩人心中從未有過的安寧彌漫。
王忠嗣執壺為嶽琳添上一杯茶,茶水注入小盞傾瀉的咕嚕聲,將她從旖旎的氛圍中喚回神。
嶽琳覺得自己果然被逼到一個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如今這麼個偏僻冷清的地方,白日裏才被追殺得三魂去了六魄,深更半夜,對麵這位將軍又病體將愈,他鼓搗出這些玩意,就這點小陣仗,嶽琳卻能滋生一種暴殄天物的滿足感。
“今日嚇著了?”
“你的病好啦?”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住嘴,抬眼看向對方,俱都掛著了然笑意等對方再先講話。
如此默契可真令人欣慰,嶽琳卻又感到氣氛詭異得有些搞笑,她一時沒忍住,在王忠嗣跟前竊笑出聲。
王忠嗣朝杯中吹散幾縷熱氣,飲下一口茶,穩穩的笑看著她,腦子裏飛快搜尋著過往畫麵,將軍突然發現,自己同嶽琳單獨兩個人,像現在這樣,好好生生安安靜靜順順當當,如此相對,當真還是頭一回。
離京城越遠,束縛兩人的枷鎖似乎越感覺不到重量。今日遭遇的凶險場麵曆曆在目,嶽琳幾度轉危為安。
她也是頭一回,終於徹底放棄獨善其身的想法,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命運其實早已與王忠嗣緊緊連在一起。
嶽琳第一次,願意坦然與王忠嗣分享些心事。
“阿嗣,連累羅五受了傷,我很內疚。”
這話王忠嗣並不愛聽,他眉目間暖意稍解,緩緩開口斥她,“你這話他不敢受。再說,這是他職責所在,對方傷得比他重多了。”
嶽琳卻搖頭示弱,“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隻是不想與你分開,莽莽撞撞追來,如今,這麼多人為了護我拿命去搏,我倒有些承受不起。”
對王忠嗣來說,嶽琳這點良善矯情的小心思,他都能理解。可於將軍而言,自己的女人始終優柔寡斷,卻是絕對行不通的。他是將,他們是兵;他是主,他們是侍。養著這幫暗衛,關鍵時刻不拿出血性,不敢拚命,養來何用?
王忠嗣沉下聲音,語氣鄭重,“嶽琳,你是我的女人,日後是將軍府的當家夫人。如此婦人之仁,我手底下那些人,隻怕不能服你。”
嶽琳被他如此嚴重一席話嚇呆了,有些後悔,又想縮回殼裏,任重而道遠,她如何承受得起?
“我若回回上了戰場,生怕折掉一個兵,那這仗沒打就已經敗了。”
聽上去,運籌帷幄之中的必要折損,已不能令將軍動容,嶽琳卻記得當初在他營中氣管破裂而亡的小六,後來回了京,王忠嗣招了一個隨侍,常常帶在身邊,起名仍叫“小六”。
可王忠嗣教給她的這些道理,嶽琳也慢慢學著接受。起初隻當誆了王忠嗣上她的賊船,卻沒想跟隨他們乘風破浪久矣。所有人都在竭盡全力,自己不能再拖後腿。
嶽琳沒有一刻如此明白,王忠嗣需要她站在船頭勇敢地迎接狂風暴雨來襲,他們要一起揚帆起航,一往無前。
“阿嗣,一直以來,我是不是都很任性?”
王忠嗣憋不住嗤笑她一聲,挑眉回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語氣中卻又帶著別樣驕傲。
嶽琳得寸進尺,“這麼說,我這趟還算跟對了?”
“姑娘啊,”王忠嗣一聲歎息,“如今情形確實不妙,我派去給你爹爹傳信的阮三沒有回來……”
嶽琳半餉不能做聲,王忠嗣不出言催促她,也不給她任何安慰。
嶽琳自己抬起頭來,“那就算我又多背一條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