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辦公室性騷擾(1 / 3)

第一章 辦公室性騷擾

1

吳非青能進《江南城報》,表麵上的伯樂是張玉林,其實背後真正的恩人是文娛部的熊主任。

熊主任跟張玉林是老鄉,往根兒裏說可能祖上還有親戚關係,但這點不足為外人道,自己心裏清楚就行了,在這麼大一個報社,有時關係必須有意拉遠點,好避嫌。張玉林農民出身,經過部隊大熔爐的錘煉,格外地重情誼,這一點主要表現在他鄉土觀念極重。張玉林上任伊始曾經麵向社會招聘良才,熊主任是工農兵大學生,原來在一家電器廠做文字工作,抓住機會積極報考,結果被張玉林作為重點人才引進了報社。先在綜合部當了好長一段時間副主任,後來官升一級調到文娛部扶了正。

熊主任沒給張玉林丟人,往哪個部門一放,哪個部門就出彩,順帶著那個部門的記者也跟著大放光芒。因為這點,張玉林曾在一次會議上,當眾開了熊主任的玩笑。張玉林說,

老熊啊,你差不多要成“黃埔軍校校長”了嘛。這句評價不是一般二般的高了。熊主任在大家複雜的眼神注視下,及時吸了一口煙,把嘴嘬緊了,所以看起來笑得很矜持,一點都不高調。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熊主任這個“黃埔軍校校長”的榮譽還真不是吹的。熊主任真有“點石成金”的本事。比如,熊主任在綜合部的時候,曾把一個叫徐蔓的年輕女記者推到了職業生涯的巔峰,讓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女子擁有了非一般人可比的新聞采集能力。

有兩個比較經典的例子。一次是市政府某機關發文,因為“尾氣排放不達標等一係列原因”強行禁止電動車上路行駛,在私家車寥若晨星的年代,這條新聞引起了沒有公車可私用的市民的公憤。市民為掙點活命錢早出晚歸,公交車像大旱之際的幾滴雨,資源緊缺,一等半天來不了;市民又不是飛毛腿,不讓騎電動車怎麼行!成心讓他們遲到嗎?成心要讓他們的活命錢扣得精光嗎?市民很氣憤,政策應該有破有立,光破不立怎麼行!市民泄憤無門,差點把報社的電話打爆掉,強烈要求給個說法。全城的報社幾乎都在找某機關的處長,可就是找不著。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處長秘書死活不給轉電話,也不讓記者進去。總問,你預約了嗎?你哪裏?有什麼事?我們不接受采訪……

江南市大大小小的報紙為找一個處長搞得傷腦筋。可別人找不到,徐蔓總有辦法找到。徐蔓按照熊主任的指示,一個電話打到處長秘書那裏。

“喂——××處長在嗎?”聲音嗲得要命。

秘書問道:“你哪裏?”

徐蔓冷冷地來了一句說:“我哪裏?我想你最好不要問。”

嘿嘿,秘書居然就給轉進去了,隻是心裏不知道怎麼想處長的為人呢。當然,處長接受這通嗲兮兮的采訪之後也的確倒黴了,據說上麵看完報道後發話,誰給你的權利在報上胡說八道!一點黨性都沒有!

還有一次是采訪國內著名的海難。全國的記者都雲集於此,現場圍得死死的,非指定媒體的記者一個也不讓進。

徐蔓急得要跳腳,慌慌張張地給熊主任打電話請示彙報,熊主任鎮定自若,指點江山於千裏之外。徐蔓掛完電話,猛地把梳好的長發抓亂,披頭散發的,大哭著往裏麵闖,邊哭邊叫——“讓我進去!我男朋友在裏麵!” 徐蔓不當記者的話,完全可以去搶演員的飯碗,她甚至去掀開蓋在一具具屍體上的白布,裝出真得查找男友的樣子。

熊主任調教有方,所以徐蔓發稿量相當大,質量還很高。報社每個月的月評好稿,徐蔓榜上有名自不必說,基本上還雄居榜首,年紀雖小,卻儼然已是一位名記。報社偏有那麼一幫人不把心思放在鑽研業務上,不好好學習、複製徐蔓的成功之路,卻專在後麵嚼舌根,非說徐蔓

跟熊主任有一腿,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讓人搞不清楚是真是假。害得徐蔓工作成績斐然,個人問題卻成了老大難,圈裏男人都知道她的名聲不敢要,後來徐蔓終於攀上了一個外地男人。據說那男人來這邊考察,因為不知內情對她甚是崇拜。徐蔓審時度勢,終於明白家才是女人最後的歸宿,盼嫁心切,竟把前途似錦的工作給辭了,巴巴地跟那個男人去了外地,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啟全新的生活。據那幫嚼舌根的人傳,倒是熊主任為此鬱悶了好長一段時間,熊主任在徐蔓臨走前為她餞行,喝得爛醉,還一臉凝重地對徐蔓說,你有了好歸宿,我不留你,你多保重,好好生活。這話說得多像一個深情款款的戀人,跟真的似的。

熊主任情路不順,可官運亨通得讓別人看了眼紅,關於這一點別人也不好說什麼,人家業務能力就是強,那是本事。對本事能怎麼樣說三道四呢?但熊主任也不完全爭氣,到底給了別人指手劃腳的機會。別人說,熊主任太會拍了,張玉林皺個眉頭也能讓熊主任緊張半天。到後來,熊主任基本上成了張玉林的得力幹將兼秘書兼護理兼跑腿,具備了抓好采編業務、提醒領導按時吃藥開會出差、安排領導拔火罐看牙醫、張羅領導裝修搬家等一係列功能,被別人在背後親切地稱呼為“賤人”(兼人)。

熊主任大智若愚,對偶然不經意溜進自己耳朵裏的一兩句不敬深不以為然。人是有感情的,是要懂感恩的,張玉林總編對他如此厚愛,他貢獻這麼一點回報還不應該嘛!做事先做人,那些背後嚼舌根的人居然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還能指望他們把報紙辦得好?

熊主任感慨完畢之後,就找了一個機會對張玉林說,有必要引進新人。新人像一張白紙,還沒被汙染,我們可以好好打造……那些老人,唉,老油條了。熊主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熊主任特別強調,文娛部缺人,最好能招一個漂亮一點的。整天跟明星打交道,我們也不能太寒磣,形象為重。

所以,說到底,是熊主任那雙沒伸出來的手,通過張玉林把吳非青招進了《江南城報》文娛部。

吳非青在報社校對部門“基層鍛煉”三個月結束後,知道自己被分在文娛部,笑得下巴差點脫臼。也難怪,一個文藝女青年,興趣與職業合二為一,想不樂都不行。

等見到部門領導熊主任第一麵的時候,吳非青硬生生地把笑憋了回去,怕熊主任眼睛毒,看得出她想嘲笑他。熊主任的麵目跟文藝兩個字實在是南轅北轍。後來聽別人說,原先在電器廠的時候,熊主任就自詡是文化人,現在進了報社,還當上了文娛部的頭,就更當仁不讓地以為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文化人。隨著地位和收入的提升,熊主任的各方麵開始講究起來:穿衣配飾要圖個牌子,就連手機也要鑲點鑽搞點花頭……可惜,不管熊主任怎麼包裝,他依然長得矮矮墩墩,笑起來有股農民般的憨實感。

所以,這股憨實讓吳非青憋住了對他的嘲笑,也原諒了他長得不夠文藝。心想,雖說形象確實矬了點,但不管怎麼樣,畢竟麵善的。

熊主任像中央領導人接見青年學生那樣,親切地與吳非青右手握右手,左手則覆在吳非青的右手上拍了拍,勉勵道:“年輕人,好好幹!好好幹!”熊主任把“幹”字說得格外用力,聽上去,對熊主任來說,幹,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吳非青感動得一點沒有了嘲笑的心思,真誠地笑起來,笑得像有一朵花掛在臉上。

為了迎接新人加盟,熊主任也開了一個短會。這個會開得讓剛走出象牙塔的吳非青極為震撼。

文娛部清一色的娘子軍,三個老女人(人家不過三十多歲,在吳非青這個小年輕眼裏就成了老女人,唉),郝卉是最年輕的,隻比吳非青大兩歲。熊主任作為唯一的黨代表洪常青,麵對老

老少少幾個女人,感覺不是一般的好,臉上煥發出動人的光彩。

“記者要講道德嗎?”熊主任的開場白頗為生猛,像一排海浪劈頭蓋臉地朝吳非青砸來。

按吳非青上思想政治課所受的教育,是人就要講道德嘛,記者難道不是人?

再往下聽,明白了。熊主任的講話實質其實與吳非青大學所學相差無幾,隻是表述上很彪悍。熊主任想說明的不外乎一名職業化的記者不應把良心和道德放在首位,而應把報道事實的真相視為第一要義,諸如此類。比如,麵對一個出了車禍將死的人,一名真正的記者不應先去救他,而應先報道車禍真相;再比如,手機沒出現的年代,一名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記者赴外采訪,首先一件事就是到最近的公用電話亭,貼上一張條:此電話已壞。這樣其他媒體的記者就會上當,隻能跑到更遠的地方打電話,這樣新聞報道速度就要落後很多。

吳非青感到震撼的地方在於,熊主任的講話比大學老師所講要好聽生動得多。這就像人類的情感就那麼幾種,可寫情感的文學作品卻有高下之分;“我愛你”不過三個字,會戀愛的人卻能避開這三個字而把情話說得閉月羞花。熊主任的口才之好是公認的,比得上大學裏麵的老師,卻比老師又多了一點力道,這點力道來自於他豐富的實幹經驗,這再一次說明,幹,很重要。而且,熊主任演講起來,不光表情很豐富,手勢也很多,主要體現在手指不停地變化,一會兒從一依次變到五,再一會兒從五依次變回一。不得不承認,熊主任開起會來很有派頭,氣場強大,這說明男人個矮不是問題,關鍵要經常坐下,經常開會。

熊主任還提到了徐蔓,他曾經的得意女弟子。“她是一名真正的職業記者。”熊主任感歎得連連搖頭,說,“徐蔓是個典型,她為報道做出的犧牲是一般女孩子做不出來的。”

熊主任著重強調了“犧牲”這個詞。熊主任發議論,說記者這個行當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從某些方麵來說,它需要你為報道事實真相這個信仰作出犧牲。比如戰地記者可能要犧牲生命,有些記者為了接近采訪對象,要犧牲色相。吳非青這時抬眼看了看熊主任,熊主任的餘光瞄到了,他繼而補充了一句,說:“當然,這都是些極端的例子。”

吳非青偷偷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那三個老女人趕不及一樣辛苦地記錄著,還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吳非青又看了看坐在旁邊的郝卉,郝卉一臉嚴肅地埋頭走筆如飛。吳非青眼神好,清楚地看見郝卉的筆記本上寫著,晚上菜譜:青椒炒肉絲、紅燒鯽魚……

吳非青不禁在肚子裏啞然失笑。她這類女孩子有個最大的問題,該感性的時候太理性,融合性太差。人家熊主任明明在無所保留地傳授經驗之談,在進行高規格的“傳、幫、帶”,這多難得,有些自私的人你去求他他還不告訴你呢,可吳非青不懂領情,反而有她一肚子的理論。吳非青在心裏撇撇嘴,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嘛?還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什麼為了報道事實真相的信仰犧牲色相,照這樣說,演員也可以是為了獻身藝術的信仰犧牲色相;賣電腦的可以是為了全國人民用上電腦的信仰犧牲色相……還有那個在公用電話亭上貼“此電話已壞”字條的記者,有點可恥,有點像小孩子搶飯吃,朝碗裏吐一口唾沫,別人嫌惡心,這碗飯就歸他了。

吳非青瞧不起那三個老女人的巴結樣兒。她不明白三個老女人有多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正因為歡迎她的到來,熊主任才這麼巴心巴肺,簡直有點掏心窩了。尤其是熊主任事隔這麼久之後,第一次公開提到了徐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熊主任又有心在文娛部打造一個新“徐蔓”了,這是機會呀,吳非青弄不懂,郝卉無所謂,可三個老女人心裏有數的。

吳非青到底年輕,真是不懂事了。可依吳非青的脾氣,即便懂得,她也不屑一顧,徐蔓又怎樣?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嫁了之的地步?之前的輝煌於她又有什麼意義?這說明什麼?說明對女人來說,愛情永遠是第一位的。事業也好、成績也罷,統統是過眼煙雲。

熊主任在作最後總結說:“對於一名職業記者來說,一般意義上的道德不是衡量她工作好壞的標準,不要拿道德來說事,很多事情都是超越道德層麵的,道德的標準本身也在隨時代變遷而發生變化……發稿的結果才是主要的,過程?不值一提!”

吳非青也在心裏作了最後總結,哦,看來真的要學以致用,當一個真正的記者,就是隻看結果不講手段,超越一般道德層麵,為了工作不惜吐唾沫說謊話扮二奶裝神經甚至犧牲

身體乃至生命之類……她在字麵上領會了,於是跟著那幾個老女人,也大力地點點頭。

2

吳非青很快發現熊主任是個很有意思的領導。

“很有意思”這四個字很有意思。在吳非青這類頭腦簡單的女大學畢業生眼裏,說不上是好是壞,很難界定,一片混沌。

比如,別看熊主任長得矬,可是挺有女人緣。再準確一點說,挺有老女人緣。上了歲數的女人都愛跟他調笑,熊主任的調笑有時格調還真不低,細細琢磨,還挺有意思的。

文娛部有一項很誘人的福利:各種文藝活動的贈票從來就不缺。每到有新片上映啦、開演唱會啦、明星見麵會啦……文娛部就格外熱鬧。報社的一部分女人們像是宮女們前來領賞,川流不息、一臉興奮、嘻嘻哈哈。從熊主任分配贈票的情況完全可以判斷出他的記憶力和統籌能力都相當的好。熊主任記得誰誰誰是張學友的粉絲,張學友演唱會的票要留給她;誰誰誰上次已經領過票了,這次得讓給別人了。在這方麵,熊主任擺得很平,女人們沒什麼好爭的。爭也爭不出個結果,熊主任博愛歸博愛,卻一點不紳士,他要損起女人來,那話可不中聽。女人被他損了,還不能跟他計較,熊主任不僅不紳士,心眼還小,要得罪他是件極其容易的事情。

財務室的女出納高中畢業,沒上過大學,可學曆低一點沒影響她成為一個文藝老女人。女出納坐在辦公室沒事的時候就抱著一本小說看得津津有味,這麼多年下來,把港台的言情小說看了一個遍,迷得不行,再也看不進別的小說,隻能反反複複地溫故而知新。用功得太厲害,女出納近視了,架一副眼鏡,更顯得臉扁平得像一台顯示器。女出納一肚子的風花雪月、“你儂我儂”,就特別喜歡跟熊主任打情罵俏,熊主任跟她親熱得緊,甚至可以當麵損她,說女出納的臉“在娘胎裏一定被人踹過一腳”。不知道女出納是不是沒聽懂,居然也不惱。要麼,就真是以為應了那句老話:打是疼,罵是愛。熊主任這麼損她,一定是寶貝她。

那一年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公映前夕,一幫主演巡回亮相為新片宣傳造勢,女出納纏著熊主任要了一張票跟去湊熱鬧,結果被趙文瑄電暈了。女出納被電影帶動得上了一個檔次,居然頭一回超越了港台言情小說的範疇,找了張愛玲的小說來讀,讀完了有好幾個問題沒弄明白,跑來跟熊主任探討。熊主任逗她,說:“唉呀,這個複雜了,我也弄不明白。是嘛,看來得問張愛玲才行。”

女出納說:“那采訪采訪她嘛。”

熊主任說:“好。我回頭幫你把問題捎給她。”

女出納一臉愕然。吳非青聽了這話,再看熊主任一臉蔫壞的表情,當場要笑暈掉。心想,熊主任真是很有意思,怪好玩的。

還有一次,一個外地婦女通訊員巴巴地跑到報社來,說是“出差,順便拜訪一下熊主任”。熊主任那天正好外出開會,女通訊員就一直傻傻地板等,最後,連吳非青都瞧出她一定不是“順便拜訪”來的。熊主任臨近中午回報社了,一見這位外地婦女,嘴還沒張,手從老遠就伸了出來,活像一頭大猩猩。

女通訊員握住“大猩猩”的兩隻手,激動得滿臉通紅,說:“熊主任,好久沒有聯係了呀。才知道你高升了,到文化部門當領導了!”

熊主任說:“唉呀,是你不關心我嘛。早把我忘了嘛。”

女通訊員有些不好意思,說:“早就想來跟領導溝通溝通的,怕領導忙呀。”

熊主任說:“是嘛,你早就應該來勾了嘛。”

女通訊員更激動了,風騷地笑起來,都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了。

熊主任善解人意得很,暫時放過了女通訊員。再用眼神一張羅,發現問題了,開始埋怨手下人對女通訊員招待不周,說:“唉呀,真是嘛,水都沒給你倒一杯!連口水都不讓你喝。真是嘛,還得我親自來。”

這句話猛一聽沒什麼,妙就妙在“口水”兩個字上。這兩個字可以理解成“一口水”,也可以理解成“唾液”。

吳非青和郝卉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個人都把頭埋下去,假裝看稿子,心裏麵其實都憋了一肚子的笑。

熊主任這麼有老女人緣,卻沒跟她們傳出什麼真格的東西,傳來傳去還是那個徐蔓。最後,報社多事的人鑒定完畢:熊主任隻喜歡年輕女人。

按這個邏輯,熊主任對吳非青上心也就不奇怪了。熊主任對吳非青的關心有點像長輩,透著一點親切。熊主任會注意到吳非青哪天的衣服穿得不對,跟她講“穿少了吧?天涼下來了,小心凍著”。還會注意吳非青的臉上多了幾個紅點,熊主任把臉湊近來瞧了瞧,說:“長癬了吧?得塗點藥。”吳非青有一次在辦公室削蘋果,不小心把手指割了,也就輕聲“唉喲”了一下,熊主任倒像是他的手被割了,臉上的肉都抖了抖,衝過來抓住吳非青的手左瞧右瞧,好像這一瞧血就止住了。本來就沒多大事,那點血渺小得跟芝麻似的,吳非青倒覺得熊主任有些小題大做,趕緊把手抽了回去。

跟很多年輕、漂亮、傲氣、偏執的小女人一樣,吳非青把自己的身體看得太尊貴,既不肯被男人隨便碰(哪怕位於身體末端的手指頭),也不肯被男人隨便看(這就不講道理了,別人的眼睛明明長別人臉上)。所以熊主任表示的這種親切非但沒讓吳非青感動,反而讓她感到別扭。吳非青覺得熊主任老不正經了,怎麼能總盯著她瞧呢?她穿什麼,長了什麼,手破了,跟他相什麼幹呢?他這麼黏黏糊糊的,不就是想吃點年輕女人的豆腐嗎?吳非青小,藏不住心事,喜怒哀樂全部形於色。她心裏這麼想,也就這麼直不楞登地做在了臉上。

熊主任自討沒趣,開始有點訕訕的了。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氣的事情了嗎?好心當成了驢肝肺(當然,這好心後麵的心思熊主任就忽略不提了)。也太不懂事了,真做得出,擺出一副公主的臉色給誰看呢。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走著瞧。熊主任總說“我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多”,他不會沒有辦法。

熊主任現在喜歡在辦公室裏麵講段子。這點不稀奇,報社裏麵很多男記者男編輯男司機都喜歡講,調侃政治、領導、政策……五花八門,無所不包。但其他人講段子是看菜吃飯的,在吳非青這種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人麵前,人家還講點矜持,帶顏色的段子就三緘其口。熊主任卻不。熊主任現在偏喜歡在辦公室裏麵講帶顏色(準確地說,是帶“黃”色)的段子。還有個特點,嘴巴一張,就有點刹不住,尤其是喝了點“革命的小酒”之後,葷段子張嘴即來,還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好端端的辦公室硬是搞得像“黃泛區”。

吳非青沒經曆過這個,有點發懵。怎麼熊主任的性情說變就變了呢?這就沒意思了,不好玩了,越來越不好玩了。

吳非青本來很喜歡笑的,一天到晚像有一朵花掛在臉上,現在笑不起來了,開始鬱悶了,而且鬱悶得一塌糊塗。怎麼這麼背啊,看別的部門好像挺好的呀,跟解放區似的,是明朗的天;文娛部呢,“黃泛區”!當然是陰暗的天……可也沒辦法,命不好唄,讓自己攤上了唄。吳非青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腹誹”熊主任。心想,這頭熊多半在家ED,有性功能障礙,不然哪會這樣囂張地圖嘴巴快活?吳非青根據自己的想象和不知從哪聽來的理論,認為一般“外麵彩旗飄飄”的男人才裝清純,“死守陣地”的男人卻故意裝多情,壓抑或不行的男人才會這樣刻意地表現他的情欲呢,哈。

吳非青圖一時痛快的泄憤其實不經意間說破了熊主任的秘密。熊主任肆無忌憚地圖嘴上

快活,的確因為他別的地方已經沒辦法在家裏跟老婆圖快活了。這點子事不複雜,吳非青這個年紀的女人不懂,熊主任這個歲數的男人卻懂得很。

熊主任“革命的小酒”雖然不是天天有,但隔三岔五的也不算少了。喝了酒,熊主任的臉色像不太新鮮的豬肝,肥頭大耳的尊容貌似彌勒佛(但比它老人家多了色情味的笑意)。而且,事情慢慢地有了變化,熊主任已經不光動嘴,還動上手了。

吳非青在這種事上沒多少經驗,一開始竟不知道自己被騷擾,等反應過來後,恥辱感就尤其強烈,更覺得熊主任不可饒恕。

第一次,吳非青到走廊拐角鍋爐處打了一瓶熱水準備拎回辦公室為大家泡茶,新人總要多多表現表現嘛。吳非青性子急,走路風風火火的,到過道拐角時,冷不丁地差點和一個人撞上滿懷。抬眼一看,是熊主任。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熊主任,我沒看見……”吳非青臉倏地紅了,急忙解釋。

熊主任很平易近人地笑了。他說:“哦喲,小吳啊。沒關係啊,是我對不住你啊,讓你受驚了,受驚了,啊,哈 ……”

說完,他把手放在吳非青肩膀上,輕柔地拍了拍,似乎還捏了捏。因為後麵捏的力度和幅度很輕微,所以吳非青不夠確定。

看起來很正常的畫麵啊。領導拍拍下屬的肩膀表示一下安慰、讚賞、鼓勵等等諸多情緒無可厚非啊。可是吳非青覺得哪裏不對勁。哪裏呢?又不太說得上來,但總是怪怪的。

晚上,吳非青和易有為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完事後就把這事說了。

易有為到底是男人,這麼多年大學讀下來,每晚一熄燈就和同屋胡吹海聊的,黃色笑話沒少聽也沒少說,當然都是背著女朋友罷了,在吳非青麵前,易有為的形象是正麵而健康的。所以易有為聽完後馬上反應過來了,就說:“熊主任是說,讓你受驚了?他該不會是在調戲你,其實是在說,讓你受精了吧?”

吳非青這才明白過來,臉又紅了,罵了一句“他媽媽的”。吳非青突然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那個長得跟豬頭一樣的男人什麼玩意兒嘛,居然敢非禮本小姐,難怪說受驚(精)時眼神和笑容那麼吊詭呢,還捏本小姐的香肩。當本小姐是什麼人哪?吳非青覺得自己傳統家庭出身,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對男人堅壁清野,正兒八經的連戀愛都沒談過幾回,和易有為好上以後,都是冰清玉潔的,關係止於拉拉手、接接吻,最多也隻是允許易有為的手在黑燈瞎火的背角處伸進衣服裏來,還要左顧右盼的,深怕大學裏巡邏保安的手電筒冷不丁地就射了過來,像法海收妖精一樣把他倆給罩了,給收了。

至於有了實質性關係那都是等吳非青畢業後租了房子,落了腳,買了床才發生的事。買了床當然就要上床,可上床那也是因為倆人在關係走向上達成了共識:結婚是遲早的事。換句話說,是倆人訂立了口頭協議,才行了夫妻之實。之所以要先訂立口頭協議,正說明吳非青對男女之間發生肉體關係的看重,口頭合同是雙方意思的真實表達,是有法律效應的。她可不是個亂來的女人。他媽的,雖說如今早就不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可那個豬頭憑什麼接觸她的身體,還讓她“受精”了?嘴巴上說說也不行!吳非青很生氣,一旦很生氣她就罵髒話,但她的髒話很有限,總共幾句:他媽的,他媽媽的,他奶奶的,沒什麼創意。

易有為學的是哲學,看問題習慣於客觀和辯證。他覺得客觀地說,吳非青小姐長得不錯,的確比較招男人,男人又都好色,加上報社這種“文人騷客”聚集之地,在男女之事上肯定比較開化,所以出這種事也不能全怪熊主任。辯證地說呢,這事發生了倒也不全是壞事,首先他從吳非青的態度看出來,這個女人在與男人相處方麵極其不隨和,這對於找了一個漂亮女朋友的男人來說,真是一大幸事。其次,他可以利用這件事“逼婚”,讓吳非青意識到

早點嫁給他對於保住她的清白是極為必要的。

本來“逼婚”通常適用於女人對男人,沒看報紙上登嗎?通常都是某某女人肉體犧牲了,青春也奉獻了,可男人還在猶豫,所以才絞盡腦汁、使盡手段地逼男人結婚。易有為的同學當中有一北京哥們兒,本科一畢業就回皇城根下把婚給結了,也對易有為說:“哥們兒,沒辦法啊,你知道的,肚子都大了,我不娶那是對不起我兒子。”聽這意思,也被“逼婚”了。總之,男人有女人逼婚是倍兒有麵子的事情。

易有為享受不到這種麵子。他的情況比較特殊,老家在農村,學的又是冷門專業,本科臨畢業,想找個好工作到處是熱臉貼冷屁股,待見他的工作他又嫌俗氣,看不上,挑三揀四地把機會都錯過了。為了挽回自尊心,易有為一賭氣幹脆考研究生,繼續呆在象牙塔裏,一方麵可以延緩失望,另一方麵好歹研究生比本科生身價抬高了,說不定工作好找些。

結果,碩士研究生讀完了,發現還不如本科畢業生,一來飯碗越來越少,越來越不值錢;二來更低不下頭去跟本科生搶飯碗。易有為把腸子都要悔青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得怪張愛玲老奶奶話說得不完整,她不能光說,出名要趁早。原來就業也像出名,也要趁早。再俗一點說,就像不管有沒有內急,得早早霸上一個坑,人趕緊蹲上去,把位置占著,把後麵的人急死、憋死。

易有為現在已經是博士研究生了,可是身價還沒看出來有多高。研究生的補貼清湯寡水的,易有為又不能讓吳非青一個人出房租錢,大學裏個個都在裝清高,說萬惡的金錢散發著銅臭味,可易有為巴不得整天能聞到這股銅臭味,哪怕臭得跟公共廁所似的必須捏著鼻子。為了多掙些萬惡的銅臭錢,易有為做了件上不了台麵的事情:他和自稱是出版社的人士“狼狽為奸”,充當了他們的“槍手”,假冒“金庸”、“古龍”、“席絹”之名,寫了很多武俠和言情小說,出版時分別冠以“全庸”、“古尤”、“席娟”作者名,以假亂真,混水摸魚。

吳非青有段時間很迷金庸的小說,迷也是迷裏麵一段段各自精彩的愛情故事。“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吳非青打算把金庸的小說看一個齊。有一次,吳非青下班後順手借了一本《連城訣》,拿回來翻了翻,總覺得不像是金庸的文筆,而且對感情的把握不對,好像沒怎麼談過戀愛的人寫的,不細膩不到位。吳非青仔細看了看封麵,才發現書名是《邊城訣》,作者是少了兩點的“全庸”。吳非青很生氣,易有為一回來,還向他抱怨,說:“什麼呀,借本金庸的小說居然還是假的,也太搞了吧?連小說都有假冒偽劣?”易有為接過小說一看,腦子一懵,這不就是他的大作麼?他哼了哼,不敢對吳非青道出真相,在漂亮女人麵前,男人的麵子比天大。

大學裏這種“槍手”一抓一大把,市場飽和,供大於求,黑心錢都讓“出版人士”賺了大頭,落到“槍手”頭上也就一點毛毛雨。即便易有為躲在學校集體宿舍裏奮筆疾書幹這種“偷雞摸狗”之事,還是發不了財啊,還是攢不下錢來啊。租房子要錢,同居的生活和結婚過日子沒有太多不同,柴油米鹽醬醋茶人生七件事。添置點家用樣樣要花錢,為吳非青買件衣服要錢,請吳非青打打牙祭也要錢,偶爾看場電影更是在燒錢……好在易有為很快發現有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既浪漫又省錢,那就是延續大學戀愛時的作派,每逢周末請吳非青到學校大禮堂看電影。兩塊錢一張電影票,五點半開始連放三場,選的片子“特有水準”,基本全是歐美文藝大片,什麼《走出非洲》、《人鬼情未了》、《純真年代》……男情女愛的,纏綿悱惻,特別符合吳非青這種文藝女青年的口味,而且正好夠吳非青能回味到下個周末。易有為隻需帶上幾個麵包、一袋爆米花和兩瓶礦泉水,趁吳非青不注意,還能打打瞌睡。一個晚上就這樣打發了。吳非青還開心的不得了,電影散場後就跟易有為在大禮堂西側的足球場上繞圈兒,聊聊剛才的電影,聞聞校園裏特有的芬芳。

“感覺真好啊。這麼浪漫,好像大學還沒畢業似的。”吳非青不時地抬眼看看天上的星星,嘻嘻地笑。

易有為看著吳非青小女孩那樣的情態,心裏有些感動,又有些愧疚。浪漫是什麼?這個本領不用學的,男人一窮自然就知道怎麼樣去跟女人玩浪漫。易有為有時會冒出一個念頭,吳非青雖說是小地方出來的,可一朵花似的,為什麼會跟了他?但他骨子裏很自負,總認為自己深具才華,隻是生不逢時,伯樂難遇。所以這種問題不能明明白白地去問吳非青,顯得他多不自信似的。當然易有為也很容易在他的哲學體係中找到答案:多半是互補唄,倆人性格迥異。吳非青感性,他理性;吳非青行事輕率,他卻老成持重;吳非青伶牙俐齒,他有點笨嘴拙舌;甚至,吳非青漂亮,他卻不帥……可是沒辦法,吳非青就是黏他,就是要控製他,身上像是有一股強大的母性。

“老黏著我做什麼?我就那麼好?”易有為有一次故意這麼問,其實也就是想聽聽吳非青為什麼會跟了他。

“你當然好啊。”

“哪裏好?”

“你聽話唄。你就像遙控汽車,我就是遙控器,哢,我讓你往哪,你就往哪……”

“哼,哼,哼。”易有為哼哼笑起來,這什麼邏輯?

“你怎麼不找一個漂亮一點的遙控汽車呢?好配你這個漂亮的遙控器啊。我嘛,當然很優秀……哈,老天爺是公平的嘛,不能把全部優點集中在本人一人身上嘛。”易有為在維護麵子方麵,還是有一些幽默感的。

“這你就不懂啦。男人要漂亮了,就不可靠,很容易長花花腸子的,我就不容易使喚得動他了。我就要找醜男人,娶我這麼一個美媳婦兒,一輩子死心踏地地對我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還是跟我這個醜男人保險是吧?”

“那當然咯。我在這裏沒根沒基的,人就跟漂著一樣,都有懸空感。那我當然要找實在點的,能讓我有安全感的男人咯。”

救女人於苦海者,惟有愛情。易有為心裏要樂開了花。這個傻傻的、腦子不夠用的小女人,怎麼就讓自己撞上了,真是修來的福份啊。隻是不能告訴她,男人要長花花腸子跟長得漂不漂亮一點不相幹,那是天性。

“那不如我們早點結婚?這樣你不就徹底進保險箱了?”易有為順水推舟,但心裏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有點無賴精神,吳非青能答應固然好,不答應就往後拖唄,反正又不損失什麼。

“這種樣子,怎麼結啊?”吳非青輕輕歎了一口氣,微弱的氣息很快消散在夜空中。

是啊,怎麼結啊?易有為是個窮學生,沒有固定收入,吳非青在校對部門“基層鍛煉”時隻拿工資,才幾百塊,現在跑新聞了,除了幾百塊工資,還可以根據發稿量大小拿獎金,加起來不過平均每個月千把塊錢左右,另外零星有點紅包,又不可能是天文數字囉。為了省錢,倆人租的房子靠近郊區,一室一廳的單室套聽起來蠻像樣子,可是連裝修也沒有,肮髒的灰牆,連電線都全是裸露的。好在吳非青也不是大富大貴人家的公主,上大學後,宿舍的設施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也就沒什麼抱怨,反而打趣“住在農村好啊,每天聽取蛙聲一片”。最關鍵的是,兩個人能晚上赤裸裸地擁在一起就更好,尤其是冬天寒冷的周末夜晚,看完幾部蕩氣回腸的愛情電影回來,吳非青激動得臉和腳都不去洗,囫圇地把衣服脫光就上了床。倆人緊緊抱在一起,像是要從對方身上攫取體溫,互相取暖。易有為每次都要吳非青,像個嘴饞的孩子,總也吃不夠一樣。吳非青雖然不覺得這種事多有興味,但也配合他,躺著任憑易有為一上一下的震動,感覺像睡在搖籃裏,晃晃悠悠的可以什麼都不去想。

可即便這樣,就可以把婚結了?做愛的確可以忘掉煩惱,完事後沉沉睡去那是在夢境裏。可是睜開眼睛,夢醒了後,看著到處披披掛掛的電線,吳非青的心一下子從天堂墜入了凡間。

是啊,這種地方同居暫時過渡一下沒問題,可是新房難道也要在這?女人一輩子最大的事情啊,就要在這個陰森潮濕、沒有溫情的所在完成?吳非青的確不是公主,而且因為父母骨子裏重男輕女,她從小就沒得到過太多關愛。但這不代表吳非青沒有家的概念,這個概念還出奇的簡單,“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易有為當然知道吳非青的想法,所以更不好意思老提結婚的事。作為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吳非青對未來老公的要求一點不過分,她說:“娶一個老婆,多少要一點點資本吧?哪怕就一套婚房,隻有五六十個平方,哪怕在裝修上隨便糊糊,隻要電線不撲麵而來就好。”可他連這一點點都沒有,手裏沒積蓄,老家更是指望不上,一堆的窮親戚,都心急火燎地恨不得他趕緊上班掙大錢,開口問他借點才好。唉,看來隻能是等到博士研究生畢業找份像樣的工作再向吳非青求婚才行啊。反正是事實上的夫妻了,易有為是男的,這種事不吃虧,就委屈了吳非青。不過,易有為另一方麵又想不通,理解不了女人的邏輯,既然都既成事實了,那去領一個本兒又有什麼關係呢?那種儀式上的東西真的就那麼神聖嗎?婚房就那麼重要嗎?隻要倆人心中有愛,那不是到哪都是家嗎?易有為名字雖叫有為,骨子裏卻欣賞老莊的“無為”。“無為”對一個必須承擔太多責任和包袱的男人而言,是一種多麼美妙的境界。

這可是兩個人目前為止最大的分歧。歸根到底,易有為是得過且過的,吳非青卻是對生活充滿想法。這天晚上,聽見吳非青“他媽媽的”、“他奶奶的”痛罵熊主任,易有為又想到了“逼婚”,而且把話說得有點像抱怨吳非青不早嫁給他,他說:“那頭熊其實是看你單身一個姑娘家,好欺負。你要是名花有主了,看他敢不敢!”

吳非青在黑暗中瞪著晶亮的一雙眼睛,沒吭聲。她能聽出易有為話裏的意思,可她無從抱怨。身邊的這個男人是她愛上的,甚至是她主動追求的,她就是喜歡他的勤奮好學,欣賞他的才華;就是喜歡他的木訥、老實、聽話,就是對他放一百二十個心;就是喜歡經常被他心醉神迷地盯著,小小的虛榮心有著無限的滿足。身邊哪裏會缺條件好一點的男生,隻要她想,她大可不必像現在這樣憋屈,可她就是對他們沒感覺,認為那些男生不值得讓她托付終身。沒辦法,不講道理,大多女人的想法都是讓人難以理喻。

3

從找到工作的狂喜到深感有意思再到鬱悶無比,吳非青用比別人短得太多的時間譜寫了職場“三部曲”。天哪,這才畢業多久?吳非青的職業生涯才剛剛啟程,就遇到了這麼一個煞星!老天爺還是太吝嗇,才給了個擁抱,又反手打了一記耳光。真叫人難受啊。吳非青還年輕呢,才離開校園這座象牙塔,初涉人世,小記者腳跟還沒站穩呢,對工作還一肚子新鮮勁兒呢,還沉浸在投身於偉大的、光芒萬丈的新聞事業的成就感當中呢,熊主任卻一點不體諒她的處境和感受。哪怕她是在做夢,好歹也要讓她夢到自然醒啊,可他偏不,他急不可待地就開始了他的騷擾,硬生生地將她從夢中推醒,讓她領教領教這個社會有多險峻。

萬事開頭難,往後越來越自然。熊主任自打以“受精”開了頭之後,發現吳非青雖說不順從,可也沒手腕,根本奈何不了他,所以狂言浪語越來越明顯,小動作也越來越多。

這天星期一。吳非青到辦公室發現抽屜鎖打不開了,正用鑰匙左衝右突地瞎捅,熊主任走進來看見了,不無關切地跟吳非青打招呼說:“哎喲,小吳,來得早嘛。怎麼啦,抽屜打不開啦?”

“嗯,鑰匙和鎖好像不配套,質量太差了。”

“來來,把我的東西拿去捅捅,萬能的,什麼洞都搞得定,試試看怎麼樣?”熊主任遞給吳非青一把鑰匙。辦公室這批鎖進貨渠道有問題,出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所以熊主任早就備好了萬能鑰匙。

吳非青接過去插進鎖孔,扭了扭,還是沒開。

“熊主任,你的也不好使。”吳非青急得臉通紅。

“唉,我的東西怎麼會不好使呢?好使得很,還沒人說不行的。”熊主任嘿嘿地笑。

“是真不行啊。”吳非青又扭了扭,鎖一點沒反應。

“我的東西行不行你可不能亂說啊,啊?你還沒用怎麼知道它不行呢?”熊主任走近吳非青,俯身下來幫她開鎖,胳膊肘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恰好地抵在吳非青的乳房上,“爪子”也沒閑著,借機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吳非青隻覺一陣惡心,急忙向後退開身子,把手抽開,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剛才又被這個豬頭嘴巴上調戲了一把。

“哦,是我鑰匙拿錯了,不是這把。好好,再試一次再試一次。”熊主任沒事人一樣,返身走到自己辦公桌前重新扔了一把鑰匙給吳非青。

吳非青心裏這個恨啊!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怎樣呢?她也想學貞節烈女,“啪”的一記耳光打過去,或者杏眼圓睜,冰冷如霜的眼神利劍一般狠狠插入死豬頭色眯眯、像老鼠一樣賊溜溜的小眼睛裏,再冷冷地來上一句:“你好歹是個領導,請自重”,或者幹脆問他:“你是女人肚子裏出來的嗎?如果你老媽、你老婆、你老妹也被男人這樣,你作何感想?”可是吳非青也隻能想想,頂多在腦子裏反複演練演練,她不敢付諸實踐。

吳非青的恐懼來源於想象,就像人們其實不怕死,而是怕對死的想象。吳非青想象她真要這麼痛快地爽一次,那後麵一定沒有好日子過,肯定有無數雙小鞋在等著她。她現在還沒資本硬掙,外地人找份好工作很難,報社收入不算高,但旱澇保收,地道的鐵飯碗,她不能為了一點痛快就把鐵飯碗砸了。關鍵是,她現在是家裏的頂梁柱,易有為三年兩載內多半指望不上,她隻能指望自己,多寫寫稿子掙掙工分,多趕趕場子拿拿紅包,盡可能時間短盡可能速度快地攢夠首付錢,買一套婚房。人的確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可是要為終身大事或者人生幸福考慮,還是有必要折折腰的。

吳非青就忍了,還清醒地總結出一套應對辦法。比如葷段子,豬頭基本上是對辦公室所有的人說,這時候就要講個“集體無意識”。辦公室裏除了她,還有四個女人呢,張三在聽,李四也在聽,張三受得了,李四也受得了,那吳非青也就受得了,大家集體麻木了,這事就正常了。而且,這麼長時間下來,吳非青練就了一種本事,就是把豬頭的葷話當成風過

耳,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留痕。或者,他講他的,她並不在聽,而是在想自己的心事,比如,想象一下,一記耳光扇到那張豬頭臉上,他會起什麼反應呢?哈哈哈,吳非青也覺得自己可憐,成天坐在這裏“意淫”,但這種“意淫”著實有趣,有時讓吳非青爽到笑起來。至於“鹹豬手”和曖昧含糊的口頭調戲呢?好像隻是針對吳非青一個人,所以沒有更好的辦法,又不能把他的爪子和口條剁了,隻能見招拆招,盡量不給他這種機會。

也許易有為說得對,豬頭是看她一個外地的小姑娘,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才敢這麼放肆。辦公室裏麵其他四個女人都結婚了,三個老女人的老公好像都有頭有臉的。郝卉是本地人,也結婚了。

看樣子是要趕緊把婚結了。易有為現在是她最親的人,最大的靠山。購買婚房越來越具有緊迫性,吳非青已經把它提上議事日程。

昨天周日休息,吳非青和易有為跟著郝卉去看了一個樓盤。

房子在城西。好笑的是,雖說那地塊離市中心不過幾公裏,可是車子一騎過古城牆,明顯覺得清靜荒蕪,越往西行,越像是進了農村,泥巴路,零星的樓房,售樓處就杵在大片的農田之上。

“不是說在建國際化大都市嗎?建了這麼幾年,怎麼離市中心不算太遠的地方還這麼破啊?”吳非青記得一來江南市上大學,就聽說江南市正大張旗鼓、群情激昂地在打造國際化大都市。

“唉,這位女士,羅馬帝國可不是一夜之間建成的。打造國際化大都市得有錢,政府

賣地才有錢,大家越買房地才越好賣,政府才越有錢。您今天要買了房,也就是為咱們早一天跨入國際化大都市行列作了貢獻……嫌這裏有點破了是吧?您別看您現在站的這塊地方還是農田,等我們房子一蓋好,周邊配套設施一起來,那這裏很快就成了準市中心。買房子要有前瞻性,您想想,等這裏變成跟市中心一樣的水泥路,一樣的繁華似錦了,您還能用每平三千塊的價格買到這裏的房了嗎?您知道現在市中心的房價是多少了嗎?”

嘿,這個售樓小夥挺能扯的嘛。政府賣地什麼的吳非青弄不懂,可是關於房價好像說得挺有道理。吳非青昨天看了報紙,頭版頭條,黑體套紅大標題:市中心房價進入“奔六”時代!計算機還在“奔三”呢,房價比那麼高科技的東東都奔得快,了不得。

郝卉和老公也被帥哥說動了,看中了一套六十四平方的兩室一廳。當場簽了協議,三天之內必須交清30%首付,其餘二十年按揭貸款。

“才上班兩年,就攢夠了首付,你們好厲害呀。”吳非青眼饞得嘖嘖稱羨。

“哪裏啊。老公父母讚助的。”郝卉說。

吳非青瞟了易有為一眼。易有為把頭轉向一邊,假裝看周邊環境。

昨天晚上,吳非青沒睡好,翻來覆去的,心思變重了。

易有為把手伸過來,試探了一下,吳非青完全沒心情,把易有為的手輕輕推開。

“怎麼啦?”易有為歎了一口氣,明知故問。

吳非青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易有為又沒有錯。

吳非青側過身捏了捏易有為的耳朵,算是對他的道歉,又嗲嗲地說:“沒什麼啦,我在算賬呢,看看哪些地方能再省省,每年能攢下多少錢來?”

“節流是一方麵,開源才更關鍵。”易有為兩隻手交叉向後,將頭枕在上麵,悶聲說。他骨子裏是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的人,現在有女人了,不是“和尚”了,都沒辦法得過且過了。除了瞞著吳非青當“槍手”,易有為現在還在成人教育學院代代課,還給一些小報的副刊投投稿……可惜,哲學的東東沒人看,文學也已經不吃香了,一些雞零狗碎的小豆腐塊登出來,隻當掙一點豆腐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