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銀生飛棍傷盜猴永川雪中濟中遠
梧桐夜雨馬頭牆,小書房,舊長窗,夜靜宅深,古卷映燭光。書裏明得千重義,申大道,報爹娘。
腰中寶物尺來長,鋥如霜,射寒光。抱卷長吟,未遇試鋒芒。幸有邀擊飛似電,神鬼懼,泣蒼狼。
這首《江城子·夜讀遇賊》,說的是秉性溫和的銀生正在挑燈夜讀,恰逢盜賊前來偷竊,不得已雙方惡戰一場,用銀棍將盜猴擊傷的故事。
上回說到寶雲因永川招惹是非,居然去摸那漁婆的乳房,覺得此事坍台到了極點,自己出門無法見人,一氣之下便投了南溝河自盡。幸虧當時廷侃發現得早,追到河邊,跳入河中,將寶雲救了上來。但寶雲覓死之心不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
永川回來後,自知闖了大禍,深知事情的嚴重,因而翻然省悟,長跪在寶雲的床頭邊,請母親原諒,並保證從此不再做那潑皮無賴之事。
寶雲原本不相信永川會改,但永川一跪兩天,也陪著飯也不吃,茶也不喝,見永川真有悔過之意,這才放棄了絕食的念頭,勉強出來吃飯。過了兩天,她到東門太平寺請了三十卷消災經化了,並許下一個大願,花五兩銀子買了一隻鐵戒指,給永川戴在手上,一來是請如來佛主鎖住他的野心,二來是要他見戒思齊。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且說這銀生自從見了雲兒,心中一直牽掛,少男心事,自不待說。冬去春來,其總想著再見上一麵,一日無事,其偷得一空,便向城中而來。進了城門,見那街市繁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心想人住在城市裏,自不比鄉下那樣冷清,可見城市自有其好處。其入了東吳門,過域城巷,跨顧塘橋,順東大街到雙桂坊娘舅家坐了一回,然後徑往雲兒家來。
雲兒那日正好在家,兩人一見,十分高興,一時間問長問短,十分親熱。末了,雲兒拉著銀生到季子祠旁去看落星石,一邊給銀生講這天外來石的來曆。
舊時規矩,男女授受不親。一般來講,這青年男女是不能在一起玩耍的。但這畢竟是針對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言。這雲兒一來也不是名門閨秀,尋常人家,沒有那麼多的忌諱;二來兩人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紀,權當是小孩子玩耍,不必大驚小怪;三來是這銀生出落得眉清目秀,骨格清俊,這看人看相,因此家人也不來阻攔。兩人玩了半日,分手時依依不舍,兩人說定,過幾日,待銀生家中放蠶(即蠶養到一定大時太密集不利生長,應分開來喂養)時,雲兒來幫著采桑葉。走時,雲兒拿了幾盒清真素雞,算作禮物送給銀生。銀生因這東西正好適合年老人的胃口,拿回去正好孝敬太公,因而高興地收了下來。
當天晚上,銀生回到家中,心裏想著白天和雲兒的情景,那一幕一幕,著實讓他興奮。腦海裏全是雲兒的影子,無限的遐想,使他越想越激動。他想,有朝一日,如果自己博得個功名,到那時將雲兒娶過來,那才叫美事一樁呢。
是夜暗無月色,溫涼的南風,帶著幾點雨滴,刮過窗前的梧桐,發出一陣陣沙沙的響聲。一會兒雲霧稍開,遠空中露出幾點星光,宜人的氣候,讓人深感江南秋夜黃金不換。
銀生點了一盞燈,將它放在床前的台上,翻開書頁,開始忙他一天的功課。油燈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不住地嗶啪嗶啪跳動著。一會兒,燈上結起了一個五蕊燈花。
時值子夜初更。銀生正在用心研讀,忽聽得院牆上“撲篤”一聲輕微的異響,他回頭一看,隻見一個黑影一閃到了窗前。銀生一驚,心想莫不是有賊前來偷東西?他警覺地從凳上往後一倒,一邊順手從枕下抽出三節銀棍,隨即將燈吹滅,一個貓步悄然閃到窗口,等待那黑影的動靜。
那黑影到了窗前,在窗台上蜷縮不動,隻聽得外麵一陣輕輕的噓噓聲,那黑影躡手躡腳地推開窗格,毫無聲息地跳進屋裏,正好落在窗前那張長台上,一邊順手開始抓桌上的東西。
銀生因燈滅了,一時看不清那黑影到底是什麼家夥,說時遲,那時快,他掣出三節棍,“嗖”的一聲,對準這黑影當頭就是一棍。誰知那黑影出奇的機靈,它頭一偏閃過銀棍,但身子卻沒能躲過,隻聽那黑影“骨厲”一聲尖叫,翻過身跳窗而去。
銀生一看來者想逃,自己雖說不會飛簷走壁,但翻跳騰挪身手不笨。他瞅定了黑影,左手一搭窗台,右手執著三節棍,身子一弓,身體隨著雙腳也從窗口穿了出去。到院中,他未待立定,右手一棍掃去,直將那黑影一棍打落在院牆外麵,緊接著聳身一躍,雙手抓住牆頭躍出牆外,這時才看清,原來那是一隻猴子。他掣出棍子,正想再給它一棍,不料旁邊跳過一個人影,對麵架住銀生掃來的棍,兩人在牆外格鬥起來。
那人持一條短棍,很懂一些武功,與銀生交手,兩下正是對手,但他與銀生沒鬥兩個回合,怕後麵再有人來跑不掉,於是將受傷的猴子往胸前一抱,往黑暗中一溜煙跑了。
銀生這時定下神來,心中好生納悶,自己平白無故打了一架,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這是舊時江湖上偷盜的一種伎倆。過去,江湖上的毛賊有兩種伎倆,一種是半夜挖賊洞。這賊骨頭白天裝得像一個閑客一樣無事到處逛逛,到了村上看準了誰家富裕,誰家有東西,半夜裏就趁著你睡熟了,在你的牆根上掏一個洞,把你的所有值錢東西從洞中搬個精光。第二種是這賊自己不直接來偷,而是養隻猴子,教會它拿東西的本領。到了晚上,趁你熟睡之際,這賊人在後麵指揮,讓猴子來拿你的東西。這些賊大多是山裏的土人和貴州的苗人,因為這些人常年住在山裏,熟知猴子貪欲的特性,利用猴子擅於翻窗入戶且沒有聲息的特點,將猴子捉來飼養訓導,給它們吃專門的東西,教它們專拿桌上的錢和首飾等貴重物品,其他東西一樣也不要。如果偷到了,就給這猴子以好吃的;偷不到,就打這猴子,時間一長,這猴子就能領會主人的意圖,完全按著主人的意圖行動。這樣一來,這猴子不但偷盜的技巧高,成功率大,而且,這賊骨頭自己還不冒風險,可謂一舉兩得。
也是這貴州盜該輪到其倒黴。前幾天,他到奚家塘來探看地形,見太公家房子較好,想著這屋裏肯定有值錢的東西,於是夜裏便讓這猴子來偷東西。到了這裏,他見屋中亮著燈光,以為這是屋裏人家有孩子,所以半夜睡覺不息燈,於是便大膽地放猴子進去。哪知道,這燈光乃是銀生夜讀之燈,因此,那猴子進來,便遭了銀生的飛棍,那貴州盜東西沒偷到,反而還傷了猴子。因教會一隻猴子偷東西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為了救猴子,鋌身而出敗露了機關,可謂是兩不合算。
卻說這銀生和貴州盜打鬥之際,周圍的人聽到聲音,都跑了出來觀看,但又什麼也沒看到,猜想著一定是盜賊,於是大家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家裏,發現沒有少掉什麼,也就放心地回屋睡覺去了。
且說在運河之北與奚家塘遙相對望有一個村子,名叫王家村,村上有個和銀生差不多年紀的小夥子名叫王儉,原是永川的姑表兄弟。一日,王儉因家中無事,想到永川家來玩,於是便扛了隻翻菱盆當船用,劃過這唐河到奚家塘來玩。上岸時,其圖方便,也未將這菱盆拉上岸,而是就勢往岸邊一擱,人就上了岸往奚家塘麵來。誰知這幾日唐河裏因雨後水滿,浪花也大,這盆擱在河邊,被浪頭幾下一顛,這盆就被打到了河當中,順著這河水向下遊漂去。
王儉在村上玩了一會,準備回家,到了河邊,卻不見了菱盆,知道被水衝走了,沒奈何,他隻好順著河道向下遊去找盆。他行了約三裏路,來到了張家塘地界,瞧見前麵有一個人正背馱著菱盆往前走,他便連忙趕了上去。
說起這張家塘,原本有些來曆。元末明初,各地英雄造反,張士誠占據蘇州自稱吳王,後被朱元璋平掉,其弟張士信就帶著全家隱姓埋名來到這張家塘,死後葬在鬆墳上,也就是現在那白鶴穿鬆的鬆林所在地。這張家塘村有三十來戶人家,村子被一條大河一分為二,河東住著十來戶人家,河西住著十來戶人家,平時靠村中的一座木橋相互往來。在橋的東邊,住著一戶人家,當家的名叫坤培,他早年娶妻,共生了十個兒子,統一排名為龍字,這十子從長到幼排下來叫做龍鵬、龍虎、龍雲、龍豹、龍彪、龍洪、龍海、龍泉、龍濤、龍雨。這十個兒子是一年一個,因此年齡相差不大。到了坤培四十七八歲,這十個兒子一個個長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十兄弟團結齊心,在村裏誰也不敢招惹他們,時間一長,做起事來不免有些蠻橫。
這天,那十龍中的第九子龍濤正好到唐河埂上幹活,看見唐河上遊漂來一隻翻菱盆,他看看四麵沒人,知是人家遺失的東西。這唐河裏漂來的無主物有的是,他想,既然無人,這就是自己的運道了。因此,他脫掉衣服,下河遊到木盆邊,將木盆撈了上來,然後穿上衣服,將木盆往背上一馱,往家就走。才走不遠,忽聽得後麵叫道:“對不起,兄弟,這菱盆是我的,麻煩你幫我撈上來!”
那龍濤背馱菱盆低頭走路,聽得有人說話,抬頭一看,見是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心中老大的不樂意。他今年一十六歲,正是毛頭小夥火旺的年紀,平時仗著家裏兄弟多,在外吆五喝六已是慣了,眼下見王儉來討盆,一臉的皮笑肉不笑,心想,自己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個機會,從河裏撈到一個盆,他卻來說是他的,要自己還給他,這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一番辛苦全泡湯,因此,他十分反感地瞪著王儉的臉,半晌才道:“你說這盆是你的,有什麼證據?”
王儉道:“這盆確實是我的!”
“那你叫它一聲,它答應了,你馬上拿走!”
王儉賠笑道:“兄弟你開玩笑,這盆又不是人,哪會說話?”
龍濤道:“那你恁什麼說這是你的盆?”
王儉道:“盆的確是我的,是我不好,一時貪懶,沒將盆放到岸上,給浪頭涮走了,請你高抬貴手。”
“咦,是你的就叫它,如果這盆不答應,這盆就是我的!”
王儉還是賠著笑道:“兄弟,天下哪有木盆說話的道理?這盆是我的就是我的,你看我像賴你的人嗎?”
龍濤道:“哎,這個我可說不準,你說你不是賴人的人,那我倒是賴人的人了?你說,你的盆有什麼標記?”
“標記倒是沒有,可這盆確是我的,如果冤枉了你,我不能算是人了!”
“你別罰咒,這盆是我的,就算不是我的,唐河裏漂來的東西,誰先撈到就是誰的。”
王儉道:“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呢?”
“你說我不講理,老子就不講理!”
兩人你來我往,話越說越難聽,到了後來,兩人動起手來。
想那王儉,原本長得斯文,是個不會打架的人,他哪裏是龍濤的對手,兩下一交手,沒經幾下便挨了幾拳。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兩人正在揪打時,從坤培家中跑出來七八個龍家兄弟,他們一看自家兄弟和人打架,二話沒說,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幫著龍濤把王儉一頓臭打。這張家兄弟還算是手下留情,沒把王儉骨頭打壞,隻讓他吃了一個下麵。王儉吃了敗仗,隻得鼻青眼腫地回奚家塘而來。
到了奚家塘,他把菱盆丟失的經過和龍濤交手的過程向永川訴說了一遍。永川一聽,不由大怒,心想,失物歸主,這是千年規矩,怎麼要回自己的東西還要給人打,這不是沒有王法了嗎?於是,他叫上鳳鳴、鳳午、鳳岐和鳳安,五人各自拿了家夥,由王儉帶路,一起向張家塘趕來。
且說這龍濤雖然隻有一十六歲,但因發育早,長得身高馬大,體格壯實,和大人沒有多大差別。他雖不通武藝,但平時舉舉石擔,甩甩石鎖,練得一身的蠻力,再加上年少氣盛,也算是附近三村有名的凶狠之人。這一次,其從唐河中撈得一隻木盆,原以為運氣不錯,不想東西剛到手,王儉就找上門來,運氣反變成了晦氣。說真的,這菱盆他不打算還,因為,一來他年紀較輕,並沒有失物歸主的意識;二來是因為這唐河連江通海的,上遊漂下來的東西,有的是幾百裏甚至是幾千裏外漂來的,不見得丟失的人個個會從幾百裏路以外趕來認領。常州有句老話,叫做“浪頭上氽來也要早點出來撈”,言下之意就是這唐河裏漂來的東西是可以據為己有的,這是地方約定俗成的規矩。再者,按著他的想法,自己撈得菱盆後,王儉早不來,晚不來,等我出了這麼多的力氣把木盆掮了裏把路你才來,這好像有故意作弄他的意思。因此他堅持,這木盆就是不還。
這邊永川帶了幾個兄弟和王儉一起向張家塘趕來,正好趕上龍濤將菱盆馱回去後放在家門口休息,其便走上前去,和他論理要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