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榮見孫延齡直言不諱,心裏暗驚,但想到對於孫延齡這個豪爽之人,隻能以豪爽對付豪爽,便釋然道:“是的!”
孫延齡冷然地說:“告訴先生,我孫延齡不需要誰來策反!我若反清,也不會投入吳三桂麾下的!”
汪士榮一愣,問:“將軍何出此言?”
孫延齡說:“吳三桂是什麼人?引狼入室者是他;認賊作父者是他;滅大明者是他;殺永曆帝者是他。他有什麼資格統領天下漢人,完成反清複明之大業?”
汪士榮說:“將軍之言固然有理。可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之局勢已變。將軍難道不知,自平西王為永曆帝修陵以來,雲貴兩省之民對平西王已是萬眾歸心,萬民矚目麼?”
孫延齡笑道:“吳三桂此舉與失節之寡婦無異,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汪士榮問:“將軍何出此言?”
孫延齡凜冽地說:“殺永曆帝的是他!修永曆帝之陵,拜永曆帝之陵的又是他!豈不正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麼?這是十足的官痞!縱觀曆史,中華之民眾是深受此類官痞之害的。令人氣憤的是,此類官痞偏偏能夠屢屢得勢。要說鬥,我孫延齡首先得與這些官痞鬥鬥!”
汪士榮哈哈大笑起來。
孫延齡怒道:“先生何故發笑?”
汪士榮笑道:“我笑將軍之幼稚勝過小孩!”
孫延齡問:“末將為何幼稚了?”
汪士榮說:“將軍若與官痞鬥,將軍必無對手矣。因為當今之官場是無痞不官,無官不痞!你若與官痞作對,你找誰去作對手?再說,汪某還得請問將軍一事,將軍可知官痞何以能當官麼?”
孫延齡一怔,問:“先生認為是何道理?”
汪士榮笑道:“隻是官痞之前輩亦是官痞也。所以,才能使官場之官痞代代相傳矣!”
孫延齡聽後默然。因為他不得不認同汪士榮,汪士榮說的都是事實。孫延齡覺得自己理窮詞屈,便要耍賴地說:“不管先生如何說,我孫延齡都是不會投到吳三桂麾下去反清複明的。”
汪士榮便放肆地大笑起來,仿佛已不把所在之地當做孫延齡的將軍府,而當做自己的客廳。
孫延齡讓汪士榮笑得有些不自然,便怒道:“先生笑誰?”
汪士榮毫不畏懼地說:“汪某笑將軍是假丈夫,真小人也!”
孫延齡悖然作色,仿佛要吃掉汪士榮一般。
汪士榮如山嶽一般與孫延齡對峙著。
孫延齡拚命地壓住自己心中的怒氣,然後問:“孫某為何是假丈夫,真小人了?”
汪士榮問:“請問將軍,國家與個人誰大誰小?”
孫延齡說:“當然是國家大,個人小!”
汪士榮又問:“將軍是否認同,為了民族的獨立與自由而鬥爭是大義,而為了個人的好惡和仇恨而力拔山兮氣蓋世是小義?”
孫延齡點點頭說:“確實如此!”
汪士榮笑道:“不分大義與小義之人,是否是假丈夫?”
孫延齡若有所動,遲疑地答道:“是的!”
汪士榮突然嚴肅地說:“將軍因為對平西王吳三桂存在個人感情傾向問題而放棄反清複明之大業,不正是大義與小義不分麼?”
孫延齡辯解道:“孫某並非不願反清複明,而是不願投入吳三桂麾下!”
汪士榮問:“縱觀當今之世界,能扛起反清複明之大旗的,舍他其誰?”
孫延齡便沉默不語。因為他覺得汪士榮說的確實有些道理。但是,他又並不願意完全認同汪士榮的觀點。他想了想,歎口氣說:“先生亦有如官痞也!”
汪士榮不解,問:“將軍何出此言?”
孫延齡笑道:“縱觀當今之官場,有幾個官不是以民族大義教人,以利己思想育己?有幾個官痞不正是讓民眾背著要以民族大局為重的負擔,而聽任他們胡搞亂為甚至為非作歹禍國殃民直至賣國?其實,說穿了,所謂的大義隻是官痞用來壓服民眾的帽子保護自己貪贓枉法的傘。”
汪士榮看著孫延齡暗笑。因為他知道孫延齡是在發牢騷,而牢騷之後又不得不依從大義。他想:這不僅僅是孫延齡的悲哀,或許是整個漢人的悲哀。於是,汪士榮心裏的滑稽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重的悲哀。
汪士榮低沉地問:“這麼說,將軍是答應了?”
孫延齡哽咽著喉嚨點了點頭,淚水從他那深陷而糟紅的眼眶裏溢了出來。
五、 達賴喇嘛是大海一樣的神
汪士榮一踏進西藏的土地,就抑製不住地激動起來。
站在高原上的第一感覺是:天空竟是那樣的低,幾乎到了伸手可摸的地步;天空又是那樣的透明,幾乎到了一覽無遺的地步。
然而,汪士榮絲毫也不敢因為立於高原之上而蔑視天空,更不敢因為立於蒼穹之下而輕視高原。
汪士榮極目望去,四周是連綿起伏的山脈,山峰之上的雪帽雪白雪白的,發出一種神奇的光芒。雪峰之下的岩石是鐵青鐵青的,仿佛在敘說著一種凝重。高原之上的山峰雖然沒有生命的綠色,卻能讓你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律動。
低重的天空中,那些白色的和藍色的雲朵兒依然在悠悠蕩蕩地飄。那不僅是一種心態的展現,而是一種雍容華貴的流露。
極目之處,冷峻而又鮮活的山峰與空曠而又溫柔的天空融合在一起,讓人分不清誰是山峰,誰是雲朵兒!
大地與天空已經完整地結合在一起,彼此血脈相連,生命共律。
唯有汪士榮是多餘的。
汪士榮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這種孤獨是偉大的高原賜予給他的。他覺得高原與天空已融合成海,而自己便是在海中遊曳的孤魚。
於是,他有了一種窒息之感。
於是,汪士榮不敢再仰視天空,也不敢極望遠山,逃一樣的奔向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的達賴喇嘛接見了他。達賴喇嘛得知他是平西王吳三桂的特使之後,對他十分客氣。自從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貴以來,西藏一直與吳三桂有著貿易往來。達賴喇嘛覺得與吳三桂的正常貿易往來使得西藏的經濟得以飛速發展。所以,達賴喇嘛對平西王吳三桂有著非同一般的好感。
汪士榮知道在西藏人心目中,達賴喇嘛就是神,有如中原人心目中的佛,所以亦稱之為活佛。所以,汪士榮與達賴喇嘛坐在一起時,有一種被神聖的光輝籠罩著的感覺,令他不敢輕易地冒犯達賴喇嘛。
為了盡快地打開局麵,汪士榮竟然愚蠢地問:“請問達賴喇嘛,‘達賴’是什麼意思?”達賴喇嘛幾乎並沒有在意,笑著說:“‘達賴’一詞出自蒙語,是大海的意思。”
汪士榮聽後一震:大海?他立刻聯想到自己剛到高原之上對天空與雪峰所產生的海的感覺。汪士榮變得有些忐忑不安了,他移了移身子,好使自己的情緒平伏下來。
達賴喇嘛見他如此,以為他不舒服,關切地問:“汪大人不舒服麼?若不舒服,先去休息。”
汪士榮搖搖頭說:“沒有!”
達賴喇嘛說:“既然如此,我們便談正事吧!平西王派大人來有何指教?”
汪士榮在心裏琢磨一陣,然後說:“達賴喇嘛可知大明之江山本屬於我們漢人的?”
達賴喇嘛認真地聆聽著,點點頭。
汪士榮又說:“可是後來又給滿人奪去了,成了大清。”
達賴喇嘛仍然不知汪士榮的目的所在,隻得又點點頭。
汪士榮見他連連點頭,心中大慰,便急切地說:“如今我們想奪回江山。”
達賴喇嘛問:“你們想反清複明?”
汪士榮見他竟然也能說出反清複明一詞,大為驚訝,連忙說:“是的!”
達賴喇嘛便沉著臉問:“你們需要我做什麼?”
汪士榮說:“我們要奪江山,自然得與滿人作戰。平西王派我來的目的,便是請求達賴喇嘛在我們失敗之時容許我們回撤到西藏來。”
達賴喇嘛說:“可以!”然後語氣一轉又說,“不過,請你轉告平西王,你們這樣做,我不高興!”
汪士榮便覺得奇怪了,心想:既然你不高興,便可以不答應呀!汪士榮問:“請問達賴喇嘛是何意思?”
達賴喇嘛說:“你們認為江山是漢人的,所以要將江山從滿人手中奪回來。如果你們真奪回來了,而滿人又認為你們的江山取之於滿人,又要從你們手中將江山奪過去的話,你認為會怎樣?”
汪士榮說:“那漢人與滿人便不共戴天!”
達賴喇嘛說:“這樣奪來奪去,誰受益?誰受難?”
汪士榮沉默不言,因為也不好回答。
達賴喇嘛說:“受益是一家之姓,受難是萬眾之民。”
汪士榮便說:“這麼說來,我們倒不應該奪回江山麼?”
達賴喇嘛說:“江山並非漢人一族之江山,更非朱姓一家之江山,怎麼能說是奪回呢?”
汪士榮問:“達賴喇嘛此話是何意思?”
達賴喇嘛說:“漢人是一族,滿人是一族,藏人也是一族,這天下本是大家的!怎麼會獨屬於漢人呢?”
汪士榮問:“這麼說來,達賴喇嘛也有意於天下了?”
達賴喇嘛說:“我們無意於爭奪天下。”
汪士榮問:“那達賴喇嘛為何說天下是大家的呢?”
達賴喇嘛神色一端,反問汪士榮:“大人難道覺得不對麼?”
汪士榮聽後一呆,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找不出理由來反駁這天下是大家的觀點。汪士榮故意問:“這麼說來,達賴喇嘛不會同意我們往西藏撤了?”
達賴喇嘛問:“大人為何如此說?”
汪士榮說:“因為達賴喇嘛不同意我們與滿人爭奪江山。”
達賴喇嘛歎口氣說:“大人何必非此即彼?一個人不能狹隘,狹隘的人既會難容別人,也會難容於別人,不僅會束縛自己的思想,而且會將自己孤立起來。同樣,一個民族也不能狹隘,狹隘的民族既會難容別的民族,也會難容於別的民族,這樣一來,不僅會束縛本民族的思想,而且會將本民族孤立起來。喇嘛也如佛教,主張對一切寬恕和容忍,隻要願意做教徒,我們都會視他為至親的子民,將陽光、雨露、愛心、和平賜予他,讓他享受到真正的幸福。”
汪士榮歎口氣說:“照達賴喇嘛所說,這個世界便會消除貧富差距,沒有種族歧視,沒有禍亂,更不會有戰爭,整個世界都沐浴在陽光之中,所有的人們都可以呼吸自由而清新的空氣,不幸與災難將遠離民眾,民眾可以生活在真正的幸福之中了!”
達賴喇嘛說:“正是此意!”
汪士榮說:“可是為何沒有這樣呢?”
達賴喇嘛說:“因為人類還存在民族狹隘,種族歧視,功利思想,所以才會有禍亂,有戰爭,正如大人一樣,為了奪回所謂的江山,不惜挑起民族大戰!”
汪士榮笑著說:“這麼說來,達賴喇嘛也會像神一樣保護滿人麼?”
達賴喇嘛說:“正是。隻要他們尋求得到達賴的保護。”
汪士榮問:“如果朝廷要達賴喇嘛將撤到西藏尋求保護的我們交出去,讓他們處置,達賴喇嘛會這樣做嗎?”
達賴喇嘛肯定地說:“不會!”
汪士榮歎口氣說:“我真不明白,達賴喇嘛為何會這樣?”
達賴喇嘛問:“大人知道達賴喇嘛是什麼意思麼?”
汪士榮問:“什麼意思?”
達賴喇嘛說:“達賴喇嘛就是大海一樣的神。”
汪士榮立即聯想剛入西藏時的那幕,那種孤獨與窒息頓時彌漫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