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他衝出了臥室,我癱瘓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隻覺得淚水瘋狂般的湧了出來,濡濕了我的頭發和床罩。我聽到他衝進了客廳,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他顯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氣,我聽到那琴弦的斷裂聲和木板的碎裂聲,那“嗡嗡”的聲音一直在室內回蕩,然後,是大門闔上的那聲“砰然”巨響,他衝出去了,整棟房都沒有聲音了,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聲浪都消失了之後,我開始低低的哭泣起來,在那一瞬間,我並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而哭。為挨打?為雲帆那篇話?為我終於爭取到的離婚?為我忽略掉的過去?還是為了我的未來?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照射在那一麵珠簾上,反射著點點金光時,我才突然像從夢醒來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軟弱、暈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麵珠簾前麵,我在地毯上坐了下來,用手輕觸著那些珠。一刹那間,我想起羅馬那公寓房裏的珠簾,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簾,我想起舊金山居所裏的珠簾,以及麵前這麵珠簾,我耳邊依稀蕩漾著雲帆那滿不在乎的聲音:

“如果沒有這麵珠簾,我如何和你‘共此一簾幽夢’呢?”

我用手撫摸著那簾,聽著那珠彼此撞擊的、細碎的音響。於是,我眼前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畫麵;陽台上,我和雲帆的初次相逢。餐廳裏,我第一次嚐試喝香檳。在我的珠簾下,他首度教我彈吉他。車禍之後,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羅馬的夜,那緩緩輕駛的馬車。森林,那並肩馳騁的清晨與黃昏……天哪,一個女人,怎能在這樣深摯的愛情下而不自覺?怎能如此疏忽掉一個男人的熱情與愛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著膝坐在那兒,默然思索,悄然回憶。好久好久之後,我才站起身來,走到梳妝台前麵。打開台燈,我望著鏡裏的自己,我的麵頰紅腫,而且仍然在**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沒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該打我這幾耳光,打醒我的意識,打醒我的糊塗。我瞪著鏡,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樣清亮過,從來沒有閃爍著如此幸福與喜悅的光彩,我愕然自問:“為什麼?”為什麼?我聽到心底有一個小聲音在反複低喚:雲帆!雲帆!雲帆!我站起身來,走進了客廳,開亮電燈,我看到那已被擊成好幾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來,放在餐桌上,我撫摸那一根一根斷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雲帆為我彈吉他的神態,以及他唱“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天哪!人怎能已經“相知又相逢”了,還在那兒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後,我衝到電話機旁,撥了楚濂的電話號碼:“楚濂,”我很快的說:“我要和你談談,一刻鍾以後,我在吳稚暉銅像前麵等你!”

十五分鍾之後,我和楚濂見麵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問:

“怎樣?紫菱!你和他談過了嗎?他同意了嗎?他刁難你嗎……”他倏然住了嘴,瞪視著我:“老天!”他叫:“他打過你嗎?”“是的。”我微笑的說。

“我會去殺掉他!”他蒼白著臉說。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語。“因為,他應該打我!”

“什麼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我說:“人生,有許多悲劇是無法避免的,也有許多悲劇,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綠萍的婚姻,就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幸好,你們離了婚,這個悲劇算是結束了。你還年輕,你還有大好前途,你還會找到一個你真正相愛的女孩,那時,你會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樂。”“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我。“我已經找到那個女孩了,不是嗎?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嗎?我的快樂與幸福都在你的手裏,不是嗎?”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搖頭。“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帶給你任何幸福與快樂!”

“為什麼?”“就是你說的那句話;你再也不要一個沒有愛情的婚姻!”

他的臉色更白了。“解釋一下!”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我曾經愛過你,楚濂。”我坦率的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假若我們在一開始相愛的時候,就公開我們的戀愛,不要發生綠萍的事情,或者我們已經結了婚,過得幸福而又快樂。可是,當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經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騙你,楚濂,我愛雲帆,兩年以來,我已經不知不覺的愛上了他,我再也離不開他。”

他靜默了好幾分鍾。瞪視著我,像麵對著一個陌生人。

“你在胡扯,”終於,他嘶啞的說:“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腦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謊!”

“沒有!楚濂,”我堅定的說:“我從沒有這麼清楚過,從沒有這麼認真過,我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麼!楚濂,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你是結束一個悲劇,再開始另外一個悲劇!楚濂,請你設法了解一件事實;雲帆愛我,我也愛他!你和綠萍離婚,是結束一個悲劇,假若我和雲帆離婚,卻是開始一個悲劇。你懂了嗎?楚濂?”

他站定了,街燈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落寞而孤獨。他似乎在試著思索我的話,但他看來迷茫而無助。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再愛我了?”他問。

“不,我還愛,”我沉思了一下說:“卻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我可以沒有你而活,卻不能沒有雲帆而活!”

他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終於,他總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簾,他的眼裏閃爍著淚光。“上帝待我可真優厚!”他冷笑著說。

“不要這樣,楚濂,”我勉強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會為了沒娶我而慶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個真正相愛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這口氣,”他咬牙說:“他怎樣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說:“內容是:‘為愛而愛,是神,為被愛而愛,是人。’我到今天才發現,這些年來,他沒有條件的愛我,甚至不求回報。他能做一個神,我最起碼,該為他做一個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後,他淒涼的微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