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如槌,猛烈地敲到在我的身上,但我依然哆嗦不止。有人將一條毯子裹在我的身上,這是一條毛茸茸的厚毯子。毯子紮得我渾身奇癢無比,但這種感覺還是特別舒服。在經曆了亡靈之湖中那麻木的感覺之後,任何感覺都會令人感動愉快。
那個把毯子裹在我的身上的人在我身邊跪了下來,向後抬起了我的腦袋。我眨巴掉眼睛上的水珠,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人。過了好幾秒鍾,最後我才把目光落定在救我的那人身上。是一個小人。起初我以為是哈克特。我張開嘴巴高興地想叫他的名字。隨後我又細看了一眼,意識到那人並非我的老朋友,隻是一個渾身傷疤、皮膚灰突突、眼睛綠綠的普通小人。
那個小人正在默不作聲地檢查著我的身體,這兒捅捅那兒戳戳。隨後他站起身,撇下我走到一邊。我把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緊了,試圖讓自己不再哆嗦。過了一會兒,我攢足氣力看了看周圍。我正躺在亡靈之湖的邊上。我周圍的地麵又硬又幹,好似沙漠。幾個小人正站在近旁。兩個小人正在把漁網裹起來晾著——正是那條他們用來把我撈上來的漁網。其他人隻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遠處的天空或者說是湖麵。
高高的頭頂上空傳來一聲尖利刺耳的叫聲。我抬起頭,看見一隻長著翅膀的巨大怪物正在湖麵上盤旋。從我上次來這兒的經驗判斷,我知道那是一條火龍。第三條。第四條。我張大了嘴巴。意識到滿天都是火龍,幾十條,也許有幾百條。如果它們發現了我……
我虛弱無力地匆匆爬向安全的地方,可隨即我停了下來,掃了一眼那些小人。他們都知道火龍在頭頂上空盤旋,可他們絲毫不為這些巨大的飛天爬行動物所動。他們把我從湖中拖上來可能是要拿我喂火龍,但是我又想不會是這樣的。而且即便他們這樣做,以我目前的虛弱狀態,我也無能為力。我無法逃走或者是采取戰鬥,況且也沒有地方可以藏身。於是我隻是躺在原地,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該來的自然會來。
幾分鍾過去了,火龍依然在天空中盤旋,小人們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我依然感到滿身的寒意,但是我不再像剛從湖裏上來時哆嗦得那麼厲害了。我正在努力積攢我能攢起的所有能量,試圖走到小人們那邊,請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這是一個人在我身後說話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扭頭向身後看去,以為會看到小先生,但是看到的卻是他的女兒(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夏娃娜,她正大步流星的向我走來。她看上去跟我記憶中的她沒什麼兩樣兒,盡管她那兩隻一綠一棕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這是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所沒有看到的。
“噯!”我沙啞地說,這是我能發出的唯一的聲音。
“別激動。”夏娃娜說著來到我的麵前,彎下腰熱情地捏了捏我的肩頭,“不要試圖說話。在湖中待過留下的後遺症還需要幾個小時才能過去。我想生一堆火,給你熬一點兒湯。所以剛才他們把你撈上來的時候我不在這兒——我正在找柴火呢。”她說著指了指一大堆木頭和樹枝。
我有一大堆問題迫不及待地要問她,但是在我的喉嚨沒有恢複說話能力之前額外增加它的負擔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在她把我扶起來,像攙著一個娃娃似的攙著我走向那堆柴火的時候,我一句話也沒說,等我們來到柴堆旁,她扶著我坐了下來,然後便開始專心致誌地生火。
等到火燒旺了,夏娃娜從纏在她身上的繩索下拿出一個圓圓的扁平家夥。我立刻認出了那東西——一隻折疊鍋,就是暮先生曾經用過的那種玩意兒、她在折疊鍋的中間摁了摁,讓中間的部位向外凸了出來,回複了鍋的正常形狀,又往鍋裏裝了一些水(不是從湖裏取的,而是從一隻水桶裏)和一些草藥,然後就將折疊鍋掛在火堆上的一根棍子上。
湯很淡,沒有什麼味道,但是熱乎乎的,對我來說就像神靈的火一樣。我大口大口地喝著,一碗又一碗,一口氣喝了三碗。夏娃娜笑眯眯地看著我打起了飽嗝,然後自己也端起一碗湯慢慢地小口喝了起來。在我們的頭頂上空,火龍每隔那麼一會兒就尖叫幾聲,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煙火的香氣特別神奇。我感到出奇的放鬆,就好像這是夏日裏一個懶散的星期天下午。
我第四碗喝到一半的時候,我的肚子突然對我吼叫起來:“夠了!”我心滿意足地噓了一口氣,放下手裏的湯碗坐了起來,淡淡地一笑,一心隻想著肚子裏的舒服感覺。但是我不可能永遠就這麼默默地坐著,所以最後我抬起目光,凝視著夏娃娜,試了試嗓子。“呷哧。”我發出的是嘎吱嘎吱的聲音——我的本意是想說一聲“謝謝”。
“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夏娃娜說,“先從簡單的開始吧。試著說說字母。我還要去找一些柴火,好把火續上。我們不會在這兒待很長時間,但是我們在這兒的時候還得注意別凍著。我不在的時候你多練習練習,等我回來後,也許我們就可以說話了。”
我按照女巫的建議開始練習說話。一開始我就想準確地發音,不過很費勁兒,但是我堅持著,慢慢地A開始聽起來像A了,B也像B了,就這麼著練習了下去。等我準確無誤地練習了好幾遍字母之後,我又開始練習一些單詞,起初使一些簡單的詞彙——比如貓、狗、媽媽、爸爸、天、我。隨後我試著說一些物體的名字,然後是較長的單詞,最後是整個句子。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很難受,有些詞語我一直說得模糊不清,但最後等到夏娃娜抱著一把少得可憐的枝條趕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能夠用一種低沉而沙啞、但差不多正常的聲音問候她了。“謝謝你的湯。”
“別客氣。”她把一些枝條扔在火堆上,然後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感覺怎麼樣了?”
“跟鏽住了似的。”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我奇怪地拿眼睛斜了她一眼。“我為什麼會記不住?”
“這座湖會扭曲人的大腦。”她說,“它會毀壞記憶。很多亡靈都忘記了他們是誰。他們瘋了,忘記了他們過去。你在湖中待了很長時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我也差不多了。”我一邊承認說,一邊弓著腰跟火堆挨得更近了,回想著我試圖瘋狂、逃避記憶的重負的那一段經曆。“太可怕了。在湖中變得瘋狂要比保持清醒更容易。”
“那麼是什麼呢?”夏娃娜問。我木然地眨巴著眼睛,她大笑起來。“你的名字?”
“噢。”我笑了,“達倫。達倫·山。我是一個半吸血鬼。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疤痕大戰,暮先生,斯蒂夫。”我的表情變得陰沉起來。“我記得我死了,還有小先生在我死之前說的那些話。”
“總是叫人感到意外,是吧——我們的父親?”
她斜眼看著我,想看看我對她的話有什麼反應,但是我什麼也想不明白——換作是你,你對小先生是你的爸爸、一個活了幾個世紀的老女巫是你的同父異母的姐姐這樣一個消息會有什麼反應呢?為了回避這個話題,我低頭一門心思看著我身邊的地麵。“這個地方看上去不一樣了。”我說,“我和哈克特上次來這兒的時還是綠茵茵的,那時長著很多青草,泥土也是新鮮的。”
“這一次是更加遙遠的未來。”夏娃娜解釋說,“前麵那一次,你去的隻是兩百年左右的未來。這一次你來的則是數萬年之後,也許更久遠。我也不能完全肯定。這是我們的父親第一次允許我們來這兒。”
“數萬……”我的大腦急速地旋轉起來。
“這是火龍時代。”夏娃娜說,“是人類之後的時代。”
我的嗓子憋了一口氣,我不得不兩次清了清嗓子,然後才把話說了出來。“你的意思是說人類已經滅絕了?”
“滅絕了,或者是遷移到另外的世界或星球上去了。”夏娃娜聳了聳肩,“我也說不準。我隻知道現在這個世界屬於火龍了。它們就跟以前的人類,還有人類以前的恐龍一樣統治著它。”
“那麼疤痕大戰呢?”我緊張地問,“誰贏了?”
夏娃娜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她說:“我們要說的話兒很多。我們別這麼著急。”她指了指我們頭頂上空的火龍。“召喚一條下來吧。”
“什麼?”我皺著眉頭問。
“召喚吧,就跟你以前招呼八腳夫人一樣。你能控製你的寵物蜘蛛一樣控製火龍。”
“怎麼召喚?”我問,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來教你。但是首先是——叫喊。”她笑了笑。“它們不會傷害你的。你相信我的話。”
我不太相信夏娃娜的話,但是一想到能控製火龍,那是多酷的事兒啊!我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的那些生物,目光鎖定在一條體形稍小的火龍身上。(我不想召喚出一條大家夥,萬一夏娃娜弄錯了,它要是攻擊我可就壞了。)我的眼睛盯著那條火龍看了好幾秒,隨後我向它伸出一隻手,低聲念叨起來:“到我這兒來吧。下來吧。來吧,我的美人。”
那條火龍向後翻了一個跟鬥,然後飛快地落了下來。我以為它會把夏娃娜和我炸成碎片。我驚慌起來,試圖跑開。夏娃娜把我拽了回來。“冷靜。”她說,“要是你斷了跟他的聯係,那你可就控製不了它了,既然它已經知道我們在這兒,要是讓它任意胡來的話,那就危險了。”
我不想玩這個遊戲,但是現在回頭已經太遲了。我盯著那條俯衝而下的火龍,一顆心狂跳不已。我又對著那條火龍說了起來:“別激動。飛起來。我不想傷害你——我也不想你傷害我們!隻要在我們的頭頂上空盤旋一會兒,然後就……”
火龍停止了俯衝,在我們頭頂上空幾米高的地方停了下來。它用力扇動著兩隻長著羽毛的翅膀。我隻聽見它扇動翅膀時發出的呼呼風聲,強烈的氣流推得我騰騰後退。我竭力穩住身體,火龍在我的身邊落了下來。它收起翅膀,向下伸出頭,似乎有把我一口吞下去的意思,但是它及時停住了,隻是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這頭猛獸跟我以前見到過的他的同類很相似,翅膀上帶著一種淡綠色,身體大約六米長,跟蛇似的覆蓋著鱗片,胸口鼓鼓的,尾巴細細的。他肚子上的鱗片呈現出暗紅色和金色,而背上的則是綠色,其中夾雜著紅色的斑點。它身體靠前一點兒的地方長著兩條長長的前腿,從後往前大約在身體的四分之一的位置長著兩條小後腿。還有很多鋒利的爪子。一顆腦袋長得跟鱷魚的腦袋似的,又長又扁,兩隻黃色的大金魚眼突出著,兩隻小耳朵支棱著,臉是深紫色的。它還長著一條分了叉的長舌頭,它跟其他火龍一樣,也會噴火。
“真是不可思議。”夏娃娜說,“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一條火龍。我們的父親創造出了這樣一種勝過他自己的東西。”
“小先生創造了火龍?”
夏娃娜點了點頭。“他幫助人類的科學家創造了火龍。實際上,你的一個朋友是這支科學隊伍的骨幹成員呢——就是阿蘭·莫裏斯。在我們父親的幫助下,他取得了重大突破,利用恐龍細胞的組合克隆出了火龍。”
“阿蘭?”我哼著鼻子不以為然地說,“你是說阿蘭·莫裏斯創造了火龍?這純粹是……我突然把話咽了回去。托米曾經跟我說過阿蘭是一個科學家,而且他還專攻克隆技術。很難相信我曾認識的那個傻乎乎的男孩長大了會成為一個恐龍的創造者——但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相信斯蒂夫會成為幽靈之王,我自己會成為一個吸血鬼王子呢?我想一切有影響的男男女女開始的時候一定都是不起眼的普通孩子。
“很多世紀以來,這個世界的統治者都將火龍置於他們的掌控之下。”夏娃娜說,“他們會控製它們。後來,等到他們失去對火龍的控製時——所有的統治者最終必定是如此結局——火龍即將自由地飛行和繁衍後代,變成一個真正的威脅。最終,它們將比所有的人類、吸血鬼以及吸血魔活得更加長久。結果江山輪流做,它們變成了這個世界的統治者。我不太清楚它們之後會是什麼樣的情況。我從來看不到那麼遠。”
“它為什麼不殺了我們?”我一邊問,一邊不安地看著那條火龍,“它被馴服了嗎?”
“想馴服火龍幾乎不可能!”夏娃娜大笑著說,“一般來說,火龍會把我們撕得粉碎。但是我們的父親在這個地方施了障眼法——它們看不見亡靈之湖,也看不見待在湖周圍的任何人。”
“可這一條火龍看見我們了。”我提醒她說。
“沒錯,但是你在控製著它呀,所以我們不會出問題。”
“上次我來這兒的時候,我差不多被火龍給活烤了。”我說,“為什麼我現在能控製它們而以前卻不行呢?”
“你以前也行的。”夏娃娜回答說,“你有這個本事兒——隻不過你以前不知道而已。火龍那時就會服從你的命令,跟它們現在一樣。”
“為什麼?”我皺著眉頭問,“我怎麼這麼特別?”
“因為你是常虛·小的兒子。”夏娃娜提醒我說,“盡管他沒有把他的法力傳給你,但是他的影響多多少少還是存在的。這就是你為什麼擅長控製一些動物,比如蜘蛛啊狼啊什麼的原因所在。但是不光如此。”
夏娃娜伸出一隻胳膊,她的手伸得遠遠超過了正常的長度,摸著了火龍的腦袋。火龍的腦瓜兒在女巫的撫摸下發出閃爍的光芒。它的紫色皮膚消失了,變成了透明的,所以我看到了它的腦袋裏麵,看見了它的大腦。我立刻覺得那個石頭一樣的橢圓形玩意兒很眼熟,盡管我過了好幾秒才想起了它讓我想起的東西。隨後它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血石!”我激動地叫了起來。盡管這一塊比王子大廳中那一塊小得多,但是毫無疑問它們的形狀是一樣的。血石原來是小先生送給吸血鬼的禮物。七百年來,吸血鬼一族的所有人都在用他們自己的血喂養它,並用它查尋彼此的行蹤,進行通訊交流。它是一個無價之寶,但是很危險——因為它一旦落到吸血魔的手中,他們就會利用它追查到幾乎所有活著的吸血鬼的行蹤,然後再把他們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