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文淵閣(上)
張居正麵色不愉地從高拱值房中出來,腳步不複以往的從容穩健。
他適才又向高拱陳說利害,懇切要求高拱明令宋之韓不得再生事端。
自五月朔日朝會後,宮中消息已日益封鎖嚴密。如今連張居正能得到的宮中消息,也已幾乎隻剩南書房每日新聞播報了。他先前從徐階那又拿到了幾個名單,並早已立即接上了線,但最近這些消息渠道也日益受到封鎖。
五六天才能傳出一點消息,但卻都是大路貨,基本上內閣輔臣、老妖精們都知道。
太子每天在乾清宮與皇帝私密談話,內容不知。養心殿隻知太子要搬進去居住,據說皇後貴妃各自在東西暖閣內有專門臨時居所,兩人也都去視察過。養心殿事務趙玢暫時負責。太子手裏頭有一本《父皇聖訓語錄》,皇帝常常親筆朱批,內容無人知曉。
南書房內消息如同透明,但申時行每天在裏頭值班幾個時辰不等,卻連張望觀察到乾清宮院內任何動靜的機會都沒有。進乾清門側門後一路上,廊道都用布幔嚴密遮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緊盯,誰敢東張西望表現出居心叵測失儀失態?
飲食更衣均有專人侍候,坐立臥站全有規矩。除了在南書房內,人人精神高度緊張地可以“自由”地談議、辦理公事,從頭到尾如同坐牢。人人都是下值如同解放,身心都鬆一口氣。
南書房明明是在乾清門內,但卻連乾清門都不如。除了布幔,耳中聽不見乾清宮院內一點聲音動靜,眼裏見不著與南書房保安、辦公、起居無關的一個人影。
在乾清門外,抬頭還能看見院牆內乾清宮高大的宮頂屋簷。進了乾清門,隻能看到清潔的地麵,前麵他人的腳步。餘光能看到的,除了布幔就是南書房侍衛的眼晴。耳朵能聽到的,除了自己和別人的步音、呼吸聲,隻有心跳。
張居正對這樣的情形早有預估,並不以為意外。但他對自己與馮保關係的徹底中斷,真正是痛徹心扉。
閏二月裏會極門朱載垕發病後,張居正已確認朱載垕活不了多久。雖然沒有象原時空那樣接到朱載垕“卿等詳議後事大計”口頭聖旨,他不可能立刻便開始琢磨遺詔等關健事情。但張居正已開始構思朱載垕駕崩後朝廷中樞怎麼辦?會怎麼變?
高拱先前的布置已昭然若揭,明顯有針對自己的意圖。後來高拱黨羽的倒潘動作,高拱與自己在內閣的小衝突,都讓張居正更加確認。
當然,他不認為高拱有趕他走的決心,更不認為高拱目前就有這能力。高拱不過是預為之備。能發動起、號召到朝臣群起圍攻、逼得他張居正致仕當然更好。暫時辦不到,也至少讓他張居正屈服、退讓、妥協,高拱可以再逐步擴大優勢,始終保持住對張居正的壓力製約地位。不讓張居正有機會挑戰、挑翻他。
作為首輔,防範次輔打壓次輔,自然到天然。
但張居正卻很有些不耐煩,他覺得自己未必就不能挑翻他高大棒槌。
馮保對司禮監掌印位置誌在必得,朱載垕駕崩後,李太後小天子必然支持馮保取代孟衝。這已是傻瓜都能預計到的事情。但高拱卻一意孤行,一心要堅決反對這個勢在必行。
朱載垕還活著,他還能維持這個。朱載垕一死,他還不改弦易轍,就必定與皇家孤兒寡母、馮保直接扛上。
高拱已幾次對自己提到王振、劉瑾等中官的危害,明言在他眼裏,馮保就是這類權宦巨奸。他與馮保的關係不要說改善交好,能維持彼此視若不見彼此當對方是空氣就不錯了。
馮保更是早已視他為大敵。
張居正認為高拱與馮保、未來皇家孤兒寡母衝突對立已不可避免。他既無意雙方勸和,兩邊調解,當然隻能選邊站。他不可能選固執老邁而又對他打壓防範使陰招的高拱,隻可能幫馮保、皇家孤兒寡母除此天家眼中釘肉中刺。
一旦定下基本方向,他再布局具體步驟、周詳考量細節,琢磨沒幾天,他覺得朱載垕駕崩後迅速搞掉高拱成功概率在八九成以上。即便要做得天衣無縫,都一點難度也沒有。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全盤計劃中最關健的環節,他與馮保的關係不知何故出了小問題。而小太子似乎也出乎意料地需要他認真評估。
馮保與他的交情非同一般,非常時期,兩人聯絡偶爾出點故障也正常。但急轉直下乃至不可恢複,卻讓他如遭雷擊。
他算是理解了高拱為何一定要維護孟衝。失掉這種臂助,等於完全失去立足朝堂的信心。
但他對重新恢複與馮保的交情仍有信心,雖然幾次急於示好有點低三下四,也沒有太大效果,但他仍舊有底氣,並無太過失望心理。他反思自己過往對馮保有輕視情緒、以為易於掌控而有不少操之過急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