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42(1 / 2)

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

——張愛玲

也就是在那一天,蘇敏收拾東西,叫了輛出租車回家。春節那個禮拜,她都是在家裏過的。開頭幾天,媽媽還在生氣,不跟她講話,有什麼事情總叫她舅舅或者外公,甚至家裏幫忙的鍾點工傳達。起先隻是些程式化的話,比如:

“叫她下來吃飯。”

“叫她自己帶好鑰匙,深更半夜的回來沒人幫她開門。”

很快就又開始管頭管腳:“晚飯都沒怎麼動,去問問她到底想吃啥?”

“去跟她說不要整夜整夜的不睡覺,才幾歲黑眼圈都出來了。”

“去問問她,身邊還有錢沒有?跟自己家裏人沒什麼不好意思開口的。”

語氣是冷的,聽著卻是焐心的。一時半會的,蘇敏沒好意思當麵和解,但也著意多為家裏做些事情,做家務,陪外公做複健,讓媽媽不用那麼辛苦。

直到有小年夜,難得一家人湊在一起吃過晚飯。飯後,媽媽在廚房水槽邊上洗碗,蘇敏走進去,捋起袖子幫忙。媽媽頭也沒抬,從旁邊抽屜裏拿了副橡膠手套出來給她。她接過來,伸手摟住媽媽的肩膀,頭也靠上去了。

“哎呀,鬧什麼鬧。”媽媽躲了一下,嗔怪道,臉色卻並不難看。

蘇敏扮了個鬼臉,對著她笑:“媽你總算跟我說話了呀?”

“誰不跟你說話了?這個家裏還不就數你脾氣最大?”媽媽橫了她一眼,“我說你到底洗不洗碗,不洗出去,少在這裏搗亂!”

蘇敏一聽吐了吐舌頭,趕緊戴上手套開始洗。

才拿起一隻碗,過了一遍水,媽媽就開口問她:“你在設計學校念書,成績好不好?”

這是媽媽第一次問起D-sign的事情,聽起來像是已經默認了她的選擇。

“當然好啦,你女兒這麼聰明,而且還有家學淵源嘛。”蘇敏做出一幅得意地樣子,心裏卻是五味雜成的。

沉吟片刻之後,她問媽媽:“有個機會可以去巴黎,很好的一間學校,還是念設計,你說我應不應該去?”

媽媽停下手裏的動作,沒有直接回答那個問題,反而對她說:“你知道嗎,你那個外國同學後來給我打過電話。”

不用問,隻可能是阿爾諾。

“他說什麼?”蘇敏問。

“還不就是叫我原諒你,”媽媽一邊洗碗,一邊慢慢地說著,“他說剛開始也很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念設計,後來看見你做衣服時的樣子,那麼認真,那麼專注,就想通了,你是真心喜歡做這行,其他的事情,哪怕再體麵、再重要,也沒辦法讓你這麼開心。”

她靜靜聽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聽他這麼說過之後,我想起很多你小時候的事情,”媽媽停下手裏的動作,繼續說下去,“那時你兩歲都不到,還沒有一台縫紉機高吧,坐在工場間裏玩零頭布,能玩上一整天,一點都不吵。小學裏放暑假,你照著一本舊裁剪書給娃娃做衣服,夏天身上出汗,粘粘的沾了好多線頭,我看著都癢都癢死了,你自己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那麼多年前的事情,蘇敏多半都不記得了,聽媽媽這麼一說,卻又好像曆曆在目。

媽媽頓了一下,似乎還在回想她小時候那個窘樣,很久才歎了口氣說:“反正,我也想過了,不讓你幹這一行,不就是怕你辛苦,想讓你過的開心嘛。真的,隻要你開心就好了。”

這一番話說的蘇敏眼淚都下來了,一頭靠在媽媽肩膀上,唏哩呼嚕的抽著鼻子。

“哎哎哎,你成心的是不是?都蹭我身上了!”媽媽嘴上這麼叫著,卻也摘了手套,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那天夜裏,她在黑暗裏睜著眼睛數日子,如果她願意,下個月就可以去巴黎了,這樣一個機會,她等了有好多年了。要是放在從前,她一定迫不及待興高采烈的去了。但現在,她突然發覺自己心裏多了許多別的事情,各種各樣紛亂的念頭,讓她覺得前路依稀,使不出勁兒來。她不能確定,這個機會真的能像那些零頭布、舊裁剪書那樣,帶給她純粹的幹淨的快樂嗎?她一遍遍的問自己,就像她曾經問方書齊:“你真的開心嗎?”

隨後的幾天,她幾乎寸步不離的陪著外公,上醫院檢查,去公園散步,下午坐在窗邊裏曬太陽。外公還像從前一樣好脾氣,總是說些好玩兒的話,大多數時間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不對。他的腦部掃描顯示有過一次輕微的腦中風,奧茲海默症評分在臨界線上下,但記性似乎一點都不差,反而比從前更喜歡聊過去的事情了,時間地點人物,甚至一些細節,都記的詳詳細細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