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柱兒又說:“什麼叫冷靜成熟我不太懂,但怎麼做才算是咱們中國人的好榜樣,我心裏一直是明白的。我認為我今天沒給咱們中國人丟臉!倒是那個王文琪,在藤野麵前的表現太叫人瞧不起了,太是十足的亡國奴樣了!比亡國奴還亡國奴,簡直……反正從今天起,我以後再也不會正眼看他了!”
羅尚毅說:“如果不是他那樣,你就被活活燒死了。那你奶奶這會兒還不心疼死了?也許會心疼得要了她的老命!而如果今天你和你奶奶都沒了,你父親知道了,還不難受得肝腸寸斷啊?”
韓柱兒一吐為快地說:“羅叔,我也不懂什麼肝腸寸斷不肝腸寸斷的,就算我和我奶奶白天都死了,那也都死得值!我父親肯定會記下仇恨,指揮戰士更多地消滅鬼子,血債必得血來償,佐不過就是這麼回事罷了!”
韓大娘剛要訓他,韓成貴聽得不耐煩了,按捺不住地開口道:“柱子你給我住口!怎麼你羅叔說了上句,你那下句就接得快快的?你這麼學著懂事學著冷靜成熟的呀?再多說我把你拖下炕踹出去!”
韓柱兒這才身子一哧溜,躺在炕上了。又一翻身,背對著大家了。
羅尚毅笑笑,未再就韓柱兒的話說什麼,態度極其嚴肅地小聲問韓成貴,關於韓柱兒他父親的身份,是否仍一如既往地實行著嚴格的保密紀律?
韓成貴說是的,除了在這屋裏的幾個人,村裏再無別人知道柱子他父親是我們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正規抗日軍隊的團政委。大家一向都按照統一口徑編了個謊言,說韓柱兒他父親到山西去當礦工,砸死在井下了。
羅尚毅點頭道,嚴格保密是對的,也是必須的。不是不相信這個村的群眾,而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知道的人多了,日偽軍哪天又不知抽什麼瘋,再次到村裏來逮捕中共領導之下的抗日官兵的家人親屬,那韓大娘和韓柱兒的命運就極不安全了。牙關一咬就是同胞的生命線,這話說起來很英雄氣概,聽起來也感天地泣鬼神的,對於黨員和我們隊伍上的指戰員,也是起碼的要求。否則不就成叛徒了嗎?但對普通百姓,這種要求太高了。誰都是血肉之軀,日本人又是那麼的殘忍,不能要求普通百姓也都像黨員和我們隊伍上的指戰員們一樣,有熬得住嚴刑拷打的堅強意誌,也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如果百姓明明知道而不說,拷問他們的敵人是完全看得出來的,那點兒拷問經驗他們是有的,於是他們定會以更加殘忍的手段折磨百姓。而某個百姓一旦說了,則就成了告密者。一旦事實上成了告密者,那就是永遠洗刷不掉的汙點了。咱們中國人看重民族大義,一個人如果有了這方麵的汙點,往往連兒孫輩都會被打上恥辱的烙印,那對後人是多麼委屈又無奈的事?所以,是秘密的事,就一定要保密在最小也最可靠的範圍。在對敵鬥爭十分嚴酷的當前,有些事盡量不使普通群眾也知道,正是替他們考慮,為他們負責……
羅尚毅一番話,說得大家皆點頭稱是。以充滿敬意的目光望著他,被他看問題的全麵性和周到性所折服。
羅尚毅問王文琪是否知道柱子的父親是我們部隊上的團政委?
韓成貴回答不知道。
羅尚毅又問有什麼不該王文琪知道的事他其實知道了?
韓成貴想了想說沒什麼不該他知道的事他卻知道了。說他回到村裏才一年多,除了教書、看書、練書法,再就是經常主動幫這家那家幹活。鄉親們對他印象都挺好,他也不是個喜歡打聽這家那家什麼事的人。
韓大娘說他父親曾是石家莊有名的中醫,他自己也懂中醫,還經常替鄉親們號脈診病開藥方,也很舍得花自己的錢親自去縣城裏為鄉親抓藥。她覺得他是個好人。
有人說他父親給他留下了一些古玩字畫、珠寶玉器什麼的,寄存在縣城的一家當鋪裏。當鋪老板是他父親的知交,絕對信得過的人。他用錢了,就去縣城裏換些錢花。在這國難當頭,民不聊生的年月,他倒有幸是個衣食無憂,無家一身輕的男人。
有人說沒想到他日本話說得那麼流利,那麼好聽,簡直像京劇裏的花旦青衣的念白,藤野和些個鬼子兵都聽傻眼了……
韓成貴見大家七言八語地說時,羅尚毅聽得認真,忍不住問:“羅隊長,你對他這個人有什麼懷疑嗎?”
羅尚毅說:“那倒沒有。你們村打從日本回來了這麼一個不尋常的人,我們的情報人員不可能一點兒都沒關注他。根據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看,他是一個愛國者。回到你們這個村裏來,一是由於他家祖墳在村裏,兵荒馬亂的,他怕祖墳遭毀壞,要親自守護著才放心。二也是出於一腔愛國的情懷,甚至愛國的情懷可能是更主要的回國原因。”
他說時,大家也聽得極認真。如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最高指示”,唯恐漏聽了一句似的。
韓大娘急道:“既然他是個愛國者,咱們就先別說其他了呀,快商議怎麼把他救出來啊!”
於是大家的目光又一齊望在羅尚毅身上了,韓成貴也又卷了一支煙遞給他。他一邊吸著煙,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要是為了救出他,就幹脆拔掉那座炮樓,分明是不實際的。不實際的行動就是衝動的、冒險的,不計後果的行動。雖然我說了他是一個愛國者,也不能為了救他,我便率領三十六名武工隊員去拔炮樓。那麼硬幹,武工隊員們的傷亡成本太大了。也許事與願違,反而害了他的命。所以,這種救法,大家連想也不必想。就是明知日本人正在折磨他,而且幾天後必定殺害他,那我也不會率領人去攻炮樓的。”
他的話說得明白而又決絕,氣氛一時極其凝重。韓大娘又不禁抹起眼淚來,連韓柱兒也朝大家翻過了身。
他接著說:“剛才大家聊他時,我心裏已在想究竟該怎麼救他了——今晚就要動員鄉親們,把家家戶戶東埋西藏的好吃的東西,全部奉獻出來,就集中在大娘家裏吧。然後呢,我們將鬼子們愛吃的選出來,尤其要多選那個藤野愛吃的。裝在兩個籃子裏,明天派人挑著給炮樓送去。以前咱們不是也都用這種法子往外贖人的嗎?不是往往也能成功嗎?要把王文琪救出來,還是得先用這個老法子。”
大家一時你看我,我看他。
韓成貴說:“藤野那廝,凶惡得很,也多疑得很。萬一他又多疑起來,非但沒救出王文琪,連送東西的人也被扣在了炮樓裏呢?”
羅隊長說:“藤野是個什麼鬼東西,我也很了解。有你說的那一種可能,但可能性不是特別大。藤野固然凶惡,卻又是個日本文化的狂熱崇拜者。而王文琪呢,據我所知,他在東京大學裏學的就是日本文化史。如果他夠聰明,當能智慧地以這一點來保護自己免受或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藤野固然多疑,比狐狸還多疑。但他同時也是個閱咱們中國人無數的日本人了。以他閱中國人的經驗,肯定能夠看出,王文琪不會是一個他們非得從肉體上加以消滅不可的中國人。而以上兩點呢,是咱們以非武力的方式有幾分把握將王文琪救出來的根據,大家說是不是呢?”
大家便又紛紛點頭稱是,都打內心裏認可他的分析和判斷。
韓成貴就說:“那,明天我去送吧。”
羅隊長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別人去我還著實不放心。你進了炮樓,憑你的機智見到王文琪最好。即使見不到,那也要盡量把他的情況探聽清楚,起碼要知道他的死活。”
韓成貴猶豫片刻,吞吐地問:“那,要是我真回不來了呢?”聲音很小,還顯出有點兒不好意思問的樣子。
一陣靜寂。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的話。
羅隊長用小指撓撓額角,不以為然地說:“憑你在敵人麵前一向表現出的大智大勇,還會把事辦得那麼糟?”
韓成貴卻固執地:“我說萬一。”
韓柱兒大聲插了一句:“成貴叔今天表現得可既不智,也不勇。眼看我要被鬼子活活燒死了,根本就沒見他那兒有什麼表現。”
韓成貴扭頭望他一眼,張張嘴,沒說出話。
韓大娘擂了韓柱兒一拳,斥道:“大人在商議重要的事兒,沒你小孩子插嘴的份兒!”
一人替韓成貴化解尷尬,幽幽地說:“情況發生得太突然,你成貴叔他當時是懵了。”
另一人說:“是啊是啊,誰都有一時發懵的時候,再智勇的人也有。”
羅隊長從小凳上站起,雙手叉腰,左右扭動著身子說:“如果藤野那廝連你也扣在炮樓裏了,而且居然真的打算加害於你倆……”
韓柱兒又大聲接言道:“那羅叔叔肯定就率人把他的炮樓給端了!”
羅隊長坐在炕沿脫起鞋來,邊脫邊說:“那我更不能硬幹了。那藤野還不拚到底啊?那你成貴叔和王文琪還有命嗎?”
事關自家性命之安危,韓成貴豈能掉以輕心?急切地追問羅隊長究竟有什麼打算。羅隊長已仰躺下去了,往炕裏擠了擠韓柱兒,胸有成竹地說,那他就要設計活捉幾個鬼子,用鬼子來交換韓成貴和王文琪。韓大娘將一隻枕頭放在他身邊,他枕了枕頭,閉了雙眼,說困了,得眯一會兒,之後就不再說話了。
大家一時都悶聲不響地互相看著。
沉默之際,韓大娘自言自語地說:“沒把握的打算,羅隊長可是從不隨口出言的。”
韓成貴一揮手:“那都走唄!”
於是大家都相跟著走了……
一小時後,都回來了。帶回來的東西樣數還真不少,有一籃子棗、一籃子花生米、一袋子小米、半袋子大米……當然,所謂袋子,並不是能裝三四十斤米的米袋子,而是枕頭套當成的。中國農民自有他們的智慧,穀子稻子種在高粱地之間,成熟後,偷偷收割了,偷偷碾去了殼,幹脆縫在枕套裏充作枕頭。白天和枕頭摞在一起,晚上就是枕在頭下的枕頭。居然還帶回了半枕套麵粉!麵粉原是和玉米磨成的小摻混在一起的,小孩子或老人病了,現用細篩子篩出些,做麵條或疙瘩湯。此外還有雞蛋、鹹鴨蛋、蜂蜜、各類幹菜、新下來的瓜果……
羅隊長已睡醒了,一手一碗白開水,一手一個窩頭,在吃著。人們一一將帶回的東西放他眼前,他看著,連說好東西好東西,都是好東西,直往下咽口水,很難再吃得下窩頭去了。
韓大娘問:“既然有雞蛋了,我給你衝兩個雞蛋?”
羅隊長見雞蛋不多,也就十來個,搖頭說大娘不麻煩你了,我吃兩個更顯得少了,太少了拿不出手了不是?聽他那話,像是要串親戚。韓成貴遞給他一個鹹鴨蛋他也沒接,隻打開了盛蜂蜜的小壇子的壇蓋,蘸著蜂蜜將手中窩頭吃光了。
韓成貴問:“你覺著這些東西夠不夠?不夠我們再去動員鄉親們捐出來點兒。”
羅隊長說不用了,足夠。說罷往起一站,恨恨地罵了一句“他媽的”。
大家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惱火起來,一個個看著他發愣。
韓成貴又說:“為了盡快搭救出王文琪,鄉親們藏的什麼好東西都舍得給……”
羅隊長更加惱火了,衝他吼:“你以為我替鄉親們舍不得嗎?是咱們一個同胞的命寶貴,還是這些東西寶貴,我就掂量不出輕重來嗎?!”
大家見他激頭掰臉的了,皆充聾作啞。
他又沒好氣地說:“狗日的鬼子!占領咱們的國土燒咱們的房屋搶咱們的糧食,奸淫咱們的婦女殺害咱們的同胞,咱們還要把這麼多自己平日都舍不得吃的好東西上趕著給他們送了去,我內心裏一百個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