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果園村
人們說:“杏花村裏出好酒,桃花村裏出美人。”是這樣嗎?過了小陶新橋、在金門閘附近,有一個果園村。這個村有大片的梨樹,改革開放以後,還種了杏樹和桃樹。春天,人們站在村東,看到梨花之美,就稱讚說,“這真是美如白雪的梨花村!”來到村北的人,看到杏花之美,就會稱讚說,“這該是出好酒的杏花村了!”桃花開得稍晚。當人們來到村西,看到鮮豔的桃花,就會大加稱讚說,“桃花村裏人更美!要不,哪有這麼好的桃花?”當麥子揚花的時候,人們來到村南,就會滿心感慨地說,“綠濤無限美,花香醉人心!”果園村兼有杏花村和桃花村之美,但不知出不出好酒,有沒有美人?(山桃開花早。)
二、光屁股雞和美人
秋天,賣桃杏的錢早就揣進了農民的腰包。在果園最惹人喜愛的就是村東:滿樹金梨壓彎了枝,四處飄香醉丟了魂。隻聽高音喇叭一喊:“車站收梨了!”人們紛紛擁進梨樹林子,摘的摘、運的運。村子裏,人就不多見了。隨著一聲憤怒的臭罵,一隻光屁股雞唧的嘎的叫著,從一家院門跑到大街上。
人們說:“鳳凰沒毛不如雞。”這倒不假,美麗的鳳凰要是失去羽毛,確實不如晃著色彩繽紛長翎的公雞好看,也不如長著滿身潔淨羽毛的草雞好看。但是,小雞子要是沒有羽毛,或者長羽毛很少,又該如何難看,我倒沒想出一個,恰當的詞去形容。我隻看到,從一個院子裏跑出的那個雞:伸著隻有幾撮絨毛的脖子,奓著隻有幾根長翎的翅膀,甩著隻有爪子上邊、才有幾根短羽的長腿,顛著粗圓而沒有一絲遮掩的屁股,撅著翻了大腸頭的眼子上邊的三角形禿尾巴,一路驚叫著,向著大街狂奔亂跑。這時候,從對麵胡同口,傳來一聲尖厲的喊叫:“不能打,這是我們家的優種雞!”接著,走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別看十一二歲,長得幾乎有大人那麼高,她就是美人老五。
美人老五,是張二嫂的第五個女兒。張二嫂一共生了七個女孩。兩口子過日子,七個孩子,也怪艱苦的。這還多虧了實行計劃生育;要不,她得生上三車兩炕的。好賴是孩子大一個出聘一個。這樣,穿衣花錢就輪不到小妹妹了。做父母的,往往是照顧大的,疼愛小的。老五呢?夠不上二夾脖子,而是五夾脖子了。衣服縫縫補補,鞋襪更是五體不全。
由於她要好不得,以歪就歪,不隻是衣服髒,兩筒鼻涕忒兒嘍忒兒嘍,叫人看了憋氣。你看,現在是秋天了,頭頂上是夏天的光頭長出的一寸多長的長頭發,上穿挎籃背心,下穿家做鬆緊帶褲衩,兩隻腳撾著一雙紅拖鞋,真是男不男女不女!不知她幹什麼出的汗,脖子臉上流著黑泥道子,鼻子下邊結了兩道黑嘎巴。就這個樣子,美在什麼地方呢?可有人卻偏偏叫她美人老五。這簡直是個諷刺。話又說回來,老五要打扮一番,還真會像她姐一樣美。不過,父母沒有那份錢,也沒有那個精力去打扮她。誰讓孩子多呢?好在她挨打、挨罵、被逼著幹活慣了,邋遢慣了,稀裏糊塗活著唄!但有時候,對家裏的事還很認真,因為她要靠這個家活著。你看,她見光屁股雞被人家趕出來,就氣呼呼地追回家去了。
三、殘冰敗雪陣陣寒
中國人民從舊社會走進了社會主義新社會,就好像從地獄一下子邁進了天堂,人間充滿了溫暖;但世界之大,太陽再暖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何況社會主義還殘存著舊社會未化盡的冰雪?恰好,這些殘冰敗雪全叫美人老五遇上了。她就覺得陣陣冰涼刺骨。
天冷了,老五穿一件不合體的不知是哪個姐姐丟下來的紅色舊羽絨服,下身套一件褲腳免了好幾折的舊褲子,腳下登一雙褪了色的半高跟皮鞋,車軸脖子,紮蓬棵頭發,隻有微紅的白眼珠顯得寬厚。為什麼白眼珠發紅呢?姐姐的幹淨被褥厚實,睡在炕尾。媽媽說:“傻小子睡熱炕,火力壯!”就把老五推上了熱炕頭,蓋個薄被、搭上兩件子衣服也就行了。(免:義同挽;紮蓬棵:沙蓬、軟毛蟲實等。)
冬天天短,姐姐要上班,早晨黑咕隆咚就起床,洗臉,擦油,搽粉,描眉,塗唇。其實,她的姐兒們都挺美的;這一打扮,反而像一個沒有生機的紙人。有時候老五厭惡地說:“臭美!”姐姐就會啪啪給她倆嘴巴。挨了打的老五,不免要哭鼻子抹眼淚。媽媽一定要說,“哭什麼?你大了也一樣!”多嘴了挨打,有時候睡得正香也挨打。因為姐姐早起要打扮,媽媽早起要做飯,老五要不早起誰去端尿盆、抱柴火?所以該起不起就得挨揍。
吃了早飯,媽媽對豬食,老五刷家夥。等妹妹上學走了,才輪到她,提拉著書包緊往學校跑。兩隻濕手被冷風吹裂了;不幾天,小手變得黑黑的。同學們說她的手是糞叉子。她當然要跟同學們吵架,連老師都不向著她說。可有時候,老師還在爐火上坐盆熱水說:“老五,這有肥皂,好好煺煺你的老鴰爪!”老五雖然心裏熱呼呼的,但畢竟是“老鴰爪!”好在逆耳的話也聽習慣了,老五也不在乎。
你還甭說,經過肥皂一搓,熱水一洗,兩隻小手還真白淨肉頭了;可經冷風一吹,死肉皮又出現了,過不了幾天,兩手又要變黑。老師可沒工夫淨給她預備熱水,光講道理又不行,就強製她去洗;但終於給她養成了習慣,叫她手臉都變幹淨了。同學們也不再說她的手是糞叉子。從此,她便覺得自己在人格上升高了一等。但是破舊的衣裝,落後的功課,都使她遭許多人的冷眼。冷冰冰的感覺,仍然是個沉重的包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說句公道話,老五的腦筋並不次。可在家裏她成了小使,而且一有事就叫她歇工,弄得她功課丟這落那,殘缺不全。盡管這樣,在老師的幫助下,她還沒蹲過班。
功課,一年比一年難度大。老師除了自己給老五補課,還特意叫班長幫助她。班長自己還得做作業呢?有時候顧不了她,她就抄別人的作業。在班裏,女同學罵她笨豬,男同學罵她拙老婆,都找功課好的,誰也不跟她討論功課。下了課,打扮得仙女一般的女同學,誰也不愛理她。她隻好找小同學去嘚包。
在同學們的冷淡下,老五一天一天地熬日子。在家訪的時候,提到了考試的分,老師說:“都賴我教得不好,她才得了六十分!”
張二嫂說:“快別這樣說,得六十分就足以不少了!由於我們家裏事多,她淨得歇工。放學回來她常說,老師、班長淨給她補課;要不,還得不了這麼多分哪。我和孩子都感謝老師!”最後老師和家長約定:都為提高學生成績創造條件。老五聽了可樂顛了。
四、春遊北京
還有使老五高興的呢,那就是在升五年級之前,學校組織了一次春遊(實際是在五月中旬的夏季),由公共汽車拉著全校師生到北京,去看天安門、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還要參觀自然博物館。對於老五來說,這可是有生以來驚魂動魄的大事、美事。
老五該怎麼去呢?老師要求幹淨整齊,還特別強調:“該理發的要理發。”又說,“我們去北京,要給首都增光,不能給首都抹黑!”她跟媽媽說了,媽媽隻把衣服給她洗了洗。她不滿意。班長知道了,借給她一件花格褂子穿;雖然不新,對她來說,卻很滿意了。她叫三姐給剪頭發,三姐說,“滾一邊去,我還洗衣服哪!”她把這事跟班長說了。班長跟中隊委員商量一下,由幾個人湊了兩塊錢,叫她去理發店理發。
老五沒去理過發。由班長用自行車把她帶到了理發店門口,說:“去吧,一會來接你!”她推開門,伸腦袋一看又回來了。班長說,“進去吧,沒事。”她這才跨進門坎;進了屋往旁邊一站,也不吭聲。
理發店在供銷社的斜對過,是隻有一間的臨街小屋,靠牆擺一張長條桌,兩把椅子。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既收錢又理發。老五進來時,她剛把一個白色口袋帽(衛生帽)箍在一個中年婦女的頭上,嘴裏說:“我這腿,吃多少藥都不行,老疼。現在天熱了,人家都穿單衣裳,我還不敢脫棉褲。”說完了,扭過頭來對老五說,“你有事嗎?”店主人為什麼這樣問呢?她見老五穿不像穿、戴不像戴的肋脦樣,不會是來理發的——認為老五不稱!可出乎意料之外,老五回答說,“推頭。”
“坐那吧!”店主人指著那把空椅子說,然後點著一支煙,抽得吞雲吐霧。
“推個頭多少錢哪?”
“一塊五、兩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