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說一隻蠢豬一萬年以前是這樣蠢,到了今天仍然是這樣蠢,沒有增加什麼智慧,而人自從脫離獸界進入人界開始,就在不斷地積累智慧,這應該是人之為人的本質所在,也是關於讀書重要性最具震撼力的說法。了解了這個根本的前提,再來談讀書治學之道,則不妨輕鬆一點,自由一點。事實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脫離了獸界的人都有關於學習的體會與感受,但從來不曾有也永遠不會有永恒不變的唯一標準。就學習的目的而言,有人為國家民族的崛起而讀書,有人為黎民百姓的和樂安康而讀書,也有人為黃金屋、千鍾粟而讀書,還有人為讀書而讀書,把讀書看做一種權利、當成一種享受。就學習的內容而言,無論是知識的習得、思維的訓練,還是道德的修養與技能的培育,都會因時因地因人而異:有人著目於曆史的興衰際遇,有人鍾情於時代的風雲變幻,有人感歎人生的悲歡離合,有人思索宇宙的幽緲玄遠,有人重道輕器,有人重器輕道。就學習的態度而言,懸梁刺股、囊螢映雪之類的苦學故事與教令多如牛毛,然而也有興趣主義者、味道主義者,甚至還有老莊式的絕聖棄學的極端主張。就學習的方法而言,有博約、精粗之分,有攻守、快慢之別。譬之時代學風,粗分有漢、宋之別,中分則有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近代實學,若細分則先秦又有九流十家之別,各家下麵還可分出若幹派係來。所以漢人解釋經典中的兩個字要花上幾十萬字,而陶淵明卻公然主張讀書不求甚解。到了今天這個視覺時代,影響我們學習的途徑與方法,除文字以外,又多了圖像的誘惑,讀圖自然也要納入讀書學習的範疇。生有涯而智無涯,讀書為何?讀書何為?我們的鋪陳羅列可能於事無補,徒增混亂。那麼我們建議:第一要開放,沒有永恒不變的真理與對錯,要敞開胸懷,不斷地接納新的事物、新的理念。第二要選擇,信息萬變的時代,開卷未必有益,不能割舍鑒別以求學問。第三要思辨,不要將愉快的求學變成機械式的、整齊劃一的被動的強記,要在懷疑與探索中認識真理、增長智慧。第四要借鑒,要篤行,要師人長技,善假於物。
勸學[1]
荀子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2],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以為輪[3],其曲中規,雖有槁暴[4],不複挺者,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5],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幹、越、夷、貉之子[6],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7]:“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8],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9]。”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嚐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嚐跂而望矣[10],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裏;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11],善假於物也[12]。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13]。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係之葦苕[14],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係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幹[15],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16]。蘭槐之根是為芷[17],其漸之滫[18],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19],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20]。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21],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22],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蜹聚焉[23]。故言有召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24],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25],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26],非蛇、蟺之穴無可寄托者[27],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誌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28],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29],鼫鼠五技而窮[30]。《詩》曰[31]:“屍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32]。”故君子結於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魚出聽[33],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34]。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35]。為善不積邪[36],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37];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38]。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39]。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40];《詩》者,中聲之所止也[41];《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42]。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43],《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44],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45],布乎四體[46],形乎動靜;端而言[47],蝡而動[48],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49],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50],問一而告二謂之[51]。傲,非也;,非也;君子如響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52],則尊以遍矣[53],周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54],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誌、順《詩》《書》而已耳[55],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56]。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57],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58],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59],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60]:“匪交匪舒,天子所予[61]。”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裏跬步不至,不足謂善禦;倫類不通[62],仁義不一[63],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64];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蹠也[65];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66],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耳非是無欲聞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67]。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68],君子貴其全也。
【注釋】
[1]本文選自《諸子集成》本《荀子集解》。荀子(約公元前313—前238)名況,字卿,戰國末期趙國人。著名思想家、文學家、政治家,孔、孟之後又一位儒家大師,時人尊稱“荀卿”。曾三次出齊國稷下學宮的祭酒,後為楚蘭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