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隻匆匆看了我一眼。那是什麼樣的眼神呢?我形容不出,大概就像看到一隻流浪的小貓小狗,目光中沒有半分的親昵和愛憐。隨手給母親封了個蕙嬪,便逃也似地走了。是的,是逃,飛快地逃了……連碰都沒碰我一下。”
“你知道那個‘蕙’是什麼意思麼?”他突然側頭問她。
夕夕一怔。
他卻已望向靠著牆角的一蓬野草,小小的白花細如米粒般靜靜地鋪了一地,那麼平凡,那麼不起眼,他卻看得入神。
“蕙,是一種多年生的植物,初夏會開出淡黃綠色花,氣味馥鬱,比喻女子的身心芳潔,本是個極好的名字。母妃卻從不喜歡,她寧願回到從前,一如這些毫不打眼、沒有任何值得人流連的小草。巧得很,父皇也不喜歡這個名字,他之所以賜給母妃這個名字,隻是因為他想說,母親不過是個雜草,根本不配有什麼封號。”
既然不喜歡,那他為什麼還要給她封號啊?夕夕想問他,卻生生地止住了。
“你一定很奇怪吧。”齊天聰轉頭看她一眼,笑道,“其實,他之所以給了這個封號,隻是因為他的母親,已故的端敬皇太後逼著他這樣做。”
“哦。”夕夕應了聲,這個時代的人大多都是孝子。難道端敬太後非常喜歡這個蕙嬪?
“端敬皇太後曾經也隻是個司膳局的宮女,但她比自己的母親幸運,生下武帝後,憑著聰慧,漸漸得到了皇帝的寵愛,一直升任到貴妃,後來更是母憑子貴,成了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後。”齊天聰歎口氣,“可我那向來要強的祖母卻從沒想到,已身為皇帝的兒子,卻一直以自己低微的出生為恥!他認為和低賤的宮女有了孩子,是非常非常齷齪、不可容忍的事。所以,對母妃和我都采取放任的態度,從來不知不管,亦不聞不問。”
“皇祖母非常同情母妃的遭遇,當得知母妃的事之後,便硬逼著父皇賜了封號,後來,也是在她的影響下,父皇才肯賜了自己一個晉王。但,我心裏明白,父皇隻當我們母子是一對隻知搖尾乞憐的可恥的叫花子!在我可憐的記憶中,我唯一一次和父皇近距離的接觸,也僅有那匆匆的冷漠一瞥。”
齊天聰徐徐道,“皇祖母雖然同情母妃,但她更愛父皇,不會讓他受半點委屈,自然也在他麵前再多提一句關於母妃的事。”
夕夕知道武帝並不是個缺乏繼承人的君主,小小的晉王不過是他十八個兒子中最不受寵的一個,否則也不會有初見時的那般情形了,隻是她不知道其中還有這樣的內情。這位先皇號稱文韜武略尤勝太祖,卻沒想到竟是個心理扭曲的普通人,向來當年他一定因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受了不少欺侮,由此種下陰影。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竟從未為齊天聰設身處地想過一毫麼?想來,幼時那些不愉快,是他心中最不想再觸及的傷痛罷!
“從小到大,沒有人喜歡我,甚至包括母妃。隻要稍稍淘氣一些,她就會一邊用洗衣用的木槌狠狠地捶打我的手心,一邊怨忿地說:‘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可以出宮了!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被關在這樣的牢籠裏過一輩子!都是你的錯!如果你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那該多好!都是你的錯!……’每天盯著紅腫的手掌,那痛是深入骨髓的。但時間久了,手心長出了厚厚的硬繭,便再也不會痛。漸漸地,連我自己都以為她受的所有苦都是因為自己……”他的聲音略顯嘶啞,沉沉的,仿若從那裏能聽見那些原本敲打在手心的錘音,劈劈啪啪的已落在心房深處,因為早已痛入骨髓,而讓他感覺麻木。
“那怎麼會是你的錯呢?”夕夕喃喃道。那位蕙妃心裏應該也是清楚的。她真正恨的人,應該是那位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先皇,可惜,她沒有機會,更不敢向他抱怨,就隻能將滿腔的怨怒,一股腦地全潑灑在幼小的他身上。那是怎樣的一種悲哀?
“母妃身體一向不好,禦醫說她是積鬱成疾。我剛剛懂事不久,她便不行了。我至今還記得彌留那日,我跪在她床前嗚嗚地哭,她枯槁的手伸出來晃了晃,我以為她想要什麼,她卻用盡最後的力氣掐住了我的脖子,原本空洞無神的眼徐徐望著我,寫滿了恨意。‘都是你的錯……’她至死對我說的,竟還是這句。”
夕夕心底唏噓不已,張了張嘴,喉中的一聲歎息竟自咽回了肚裏。
天空陰沉沉的,布滿了灰白的雲,沒有一絲風,空氣濕漉漉的,讓人覺得有些悶氣。
“母妃薨逝後,我作為養子,輾轉在幾個皇妃的宮殿之間。那些女人在宮裏待得久了,喜惡並不會掛在臉上,總是那般溫和無害般地笑著。我以為有了好日子。誰知,她們並不真正管我,因為她們清楚我並不受父皇待見,就權當我是個小小的寵物一般養著:高興了,就拉過來摸一把;不高興了,便理也不理,甚至絕不會浪費一絲力氣打我。我清楚,她們關心的,其實隻是如何贏得皇帝更多的寵愛,保持自己的地位,提高家族的利益,如何讓自己的親生兒子更接近那最高的權力。而我不過是被父皇遺棄了的孤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