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是,“革命的人生觀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以新事物代替舊事物,而不是改良舊事物,以保存舊事物,而新社會的形成必須以革命手段實現之。想通了這些問題,則一切都可想通了”。看來,父親已經對左翼革命意識形態的強大思想力量心悅誠服,這種話語的核心就是,隻有通過革命手段砸爛舊世界的方式,才能迎來新世界。個人是小我,在偉大的革命麵前,小我要犧牲,隻有這樣才能完成集體這個大我。
1952年父親信中的這段話,恰恰是五四激進反傳統主義運動以來的左翼革命的價值核心。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後的好幾代中國人,都是把這種激進革命理念當作不證自明的真理無條件接受的。我們從小受到的也正是這樣的教育,這種理念在二十世紀中國人心目中漸漸具有了不受挑戰的合法性。
然而,站在新世紀來重新反思的話,這裏麵確實有著值得警醒的地方,所謂的“新”,如果是脫離了,甚至摧毀了千百年來人類的共同集體經驗,如果僅憑一種想當然的價值理性,作為什麼是“新”,什麼是“舊”的標準,並把這種價值理性論證為“曆史規律”,那麼,這種我們所崇尚的“新社會”會不會變成一種想當然的烏托邦?當人們用烏托邦的理想標準來改造社會,摧毀舊世界,重建新世界,會不會變成另一種災難?
其次,要建設新社會,要砸掉舊社會,需要的是集體的“大我”,集體的“大我”總要有代表者,但誰來作為集體“大我”的代表者?誰能全知全能地代表集體?這個全知全能的集權者,會不會受權力本身的毒害,而變成以集體名義行個人之私?
如果我們把思想與理念看作為改造世界的軟件係統,那麼,這裏就存在著思想上的一些“程序漏洞”。五十年代初期的中國人很少會想到過這些問題。父親是個軍人,他更想不到這些,即使是當時那麼多的大學者、大專家,他們也都是在真誠地洗心革麵,重新做人。巴金、曹禺、傅雷,周培源、金嶽霖、梁思成、陳垣、錢偉長、華羅庚,還有好多其他的大師們,都發表過同樣觀點的文章,都曾在這種革命大邏輯麵前心悅誠服。
西方有句諺語,一個人三十歲以前不是左派,就是沒有良心,一個人三十歲以後還是左派,就是沒有頭腦。這句話固然說得過於絕對,因為,在一個正常的社會裏,左派作為多元社會的價值追求,永遠有其合理性,左派對社會公平的追求,對底層權利的保護,永遠是人性中最可貴的東西。
然而,如果諺語中的所指的左派,是追求建構理性主義烏托邦那種意義上的左派,那麼,這句諺語就具有很強的警示性。它以一種形象的方式表達了左派浪漫革命理想所具有兩重性:一方麵,它代表著一種社會良心,人類正是憑這種良心來批判現實、改變現實的,正是憑借這種良心,作為對批判不公平社會的參照坐標的;另一方麵,左的浪漫主義,以烏托邦與“集體淹沒個人”的革命手段來創建“新社會”,這就與我們所謂的“左禍”有了不解之緣。當一個民族處於脫胎換骨的新生初期,左的東西天然具有吸引力,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提供了改造的動力與充沛的激情,但正如一個人總要長大一樣,一個民族終究要成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三十歲以前。
1954年是共和國曆史上最平靜的一年,父親在這一年逝世,他沒有看到革命的巨大車輪在此後是如何一步一步滾滾向前推進的,他也沒有看到,他信中所擁護的那些左的意識形態理念,包括“小我為大我犧牲”,包括“必須以革命手段改造舊社會”,後來帶來多麼大的災難與悲劇。1955年的肅反,1956年的告別市場經濟的全盤社會經濟改造,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大躍進”與人民公社運動,1959年到1962年發生的奪去了數千萬人生命的大饑荒,1962年的強化階級鬥爭,1963後的思想肅清運動,1966年開始的十年“文化大革命”,所有這一切的發生,無不與“以革命手段”取代“舊社會”的“左”的思想的膨脹有關,無不與“砸爛舊世界”“大我高於小我”的激進烏托邦思想體係有關。到了“文革”,這兩種左的思想發展到了極致,所謂的破舊立新,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所謂的“隻有砸爛舊世界,才能迎來新世界”,全是這一邏輯的進一步延伸。而“文化大革命”的邏輯,恰恰是他在信中誠心誠意要大家想通的邏輯。
許多家人都說,父親一輩子潔身自好,刻苦自毅,有很強的、有時是過分的自尊心,舊軍人的習氣很重,以他的個性,他肯定過不了後來的思想改造這一關,更過不了“文化大革命”這一關。曆史變化太快,他肯定會跟不上這個他想跟上的時代。
結束語
這篇回憶寫得夠長了,該結束了。
英國哲學家奧克索特有一句名言,“人沒有本質,隻有曆史”(the man has no nature but history),人是適應曆史環境過程中的產物,本質主義者把所有的具體的個人,定性為是具有階級本性的,曆史主義是把所有的人放在其所處的曆史具體環境中,去理解其行動與思想選擇的。作為曆史學者,我更傾向於曆史主義,而不是本質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