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病,是不容樂觀了。
不容樂觀,他突然細細咀嚼起這平日裏被他一直忽略的幾個字。好像,她也曾經說過。不對,不是這幾個字。應該是“沒有辦法樂觀”。那次,忘記了因為什麼事情,他們爭吵。好像是因為她不聲不響就背著他申請了Vanderbilt。
全額獎學金,她付出了多少,他不用想都知道。
他不讓她去。生氣。
那天晚上,她就說了那幾個字,她說一直以來,麵對自己的生活她都沒有辦法樂觀,她想換個環境。或許,就好了……
她沒有辦法樂觀的,他知道是什麼,所以就更生氣……
“先生,晚餐?”
“告訴司機備車,半小時後送我去老宅。”墨子風徑直上了樓梯。
若西按摩的動作拉長了間隔,最終慢慢停下來。
床上,梅老夫人的麵容是近幾天來少有的安詳寧靜,老人睡著了。
若西坐在老人床前的椅子裏,一時沒有起身。
她把老人已顯幹瘦的手靜靜捧在手心裏,默默看著。
奶奶出身望族,本不應擁有如此略顯粗糙的雙手。她知道,那是某個特殊年代,奶奶和爺爺在農場勞動改造的結果。
奶奶的手就從那時變得粗糙起來的吧?骨節也顯粗大。
這幾天,她陪著奶奶的時候,奶奶總是頗有興致地一遍一遍跟她嘮叨那些往事。
奶奶的病,已經到了三期,兼之年齡,是不太可能再通過手術治療了。老人也拒絕動不動就入院。
“等我快咽氣的時候再把我往那兒送!”梅老夫人斬釘截鐵:“到時候你們守幾天,直接送我走就行。”
若西的目光調到奶奶臉上,那兒,早已沒有了六年前與她重見時的光彩。那時的奶奶雖然剛剛進行完手術,可是恢複的不錯,依然白皙紅潤。
現在,各種晚期症狀一一顯現:厭食、乏力、腹痛、惡心、嘔吐、水腫、發熱……她不知道還有多少痛苦是她所看不見,不了解的,她隻能望著奶奶,陪著奶奶,恨不能以身相代。
可是奶奶是那樣樂觀豁達,再痛的時候也隻是約略皺一下眉。
“西兒啊,這幾年有你陪在奶奶身邊,我知足了。到了那邊,我跟你爺爺也有交代了……”精神好的時候,梅老夫人靠在枕頭上,望著若西的眼睛裏隻有滿足。麵前的孫女兒越發嬌豔了,舉手投足的氣度愈加讓她喜愛。這個孩子,唯一的缺點大概總是喜歡不聲不響,再大的委屈也不說不鬧。
小兩口剛剛結婚那會兒,應該是有了吧。可後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看來不是小事。這幾年,怎麼就沒動靜了呢?她一直等著,盼著。到如今,怕是盼不到了。
兩個孩子麵上看是好好的,可不知為什麼,梅老夫人總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什麼,她又說不清楚。
漸漸的老了,她也懶得看些書報雜誌。倒是小周,還是翻些閑報,隻是有時躲著她。這幾年,她也明白,子風的事業是越做越大了。大概的世風她也了解些,梅老夫人盤算著,有著機會,要跟子風說點什麼。
梅老夫人每思及此,總忍不住歎氣:如果自己要走,這大概是唯一的遺憾了……
若西捧著奶奶的手兀自發呆,周阿姨悄悄進來,伏在她耳際低語:“子風過來了。”
若西微微頓了頓,看奶奶睡的還算安穩,輕輕將奶奶的手放下,起身。
往外走的功夫,若西算了算,按他的行程,應該是早晨到的吧。
她今天的課重,下了課就忙著趕回老宅,竟忘了問問。
墨子風立在正房,剛剛周阿姨說奶奶睡了,他就沒進去。
老人現在能有片刻舒適的睡眠都是難得的。
現在,他看到若西從奶奶臥房走出來。一條簡單的灰藍牛仔褲,淺灰色寬身毛衣,顯得她愈加的幹淨清爽。
看著燈下的她,他恍惚了一下。六年前的那個夏夜,著一身墨綠短裙站到他麵前的女子,就是她嗎?
那時的她,戰戰兢兢的還是個小女孩。那樣的明媚清純,又帶著莫名的青澀。
時光帶給她的,該是豐厚的禮物嗎?當時青澀的小女孩變成了麵前嬌媚盛開的女子。除掉了當年的無所適從,他眼見她慢慢修煉著自己,終成一泓波瀾不驚的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