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5章 不用磕頭可長揖(1 / 1)

魏元皇帝鹹熙元年(公元264年)

三月,丁醜,以司空王祥為太尉,征北將軍何曾為司徒,左仆射荀為司空。

己卯,進晉公爵為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共詣晉王,謂祥曰:“相王尊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階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君子愛人以禮,我不為也。”及入,遂拜,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平蜀複兼平叛,消滅了外部的敵人,清除了隱藏在內部的敵人,司馬昭決定犒賞自己,先前取得漢中已晉爵為公,現在徹底平蜀再晉爵為王。

號稱三公的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空荀商量著第一次覲見司馬王爺怎麼行禮。荀搶先說:“相王(司馬昭擔任魏國丞相,又晉王爵,故稱相王)尊貴得很,是新的領導核心,沒啥商量的,咱得下跪磕頭。”

王祥說:“我們位居三公,王和公隻相差一個級別,磕頭不符合禮儀。”

見了司馬昭,荀、何曾趴下“啪啪”響頭一磕,心滿意足,通體舒泰。

王祥則麵對晉王長揖,頗有傲然獨立之氣象。

王祥堅定地認為磕頭會“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想必這些話已經為司馬昭所知,所以,一看王祥果然不磕頭,司馬昭對王祥深情地說:“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見顧”在這裏怎麼翻譯成現代漢語,銳圓哥哥一時還不好措辭,反正司馬昭認為王祥不磕頭用意非常貼心,非常用心,深得朕心。

司馬正式立國後,隆重推出了“超級三公”,太宰、太保、太傅,堅定標榜自己是魏之純臣的老一輩革命家司馬孚贈封為太宰,堅決維護魏國體麵不磕頭的王祥擔當太保,當時的學術泰鬥鄭衝是太傅的合適人選。

“見顧”的意思,大致瞧出來了,就是給咱大晉國裝點門麵,粉飾合法性。

我們現在可以講司馬氏是篡黨奪權,在當時不能這麼說,除非你不想活了,親戚朋友不能因為你一時口腔快感而喪失身家性命。司馬昭在加封王爵次年就死去了,兒子司馬炎先襲爵,後革命,不是說坐天下要有天命嗎?把你家的天命革到我家,這才是原教旨的革命。

坐江山除了天命,也要講人心或者民心,也要講“有德者居之”。王祥不磕頭,不就襯得司馬昭很有德嗎?魏晉之間和平演變(個別反叛不足為怪),總體來說,大體來說,比新舊兩種勢力全麵戰爭要好一些,對社會、百姓的損害要小很多。問題是,舊班子全部改奉新朝,雖然說從司馬懿收拾曹爽迄今有十五六年了,但畢竟一直打著的是大魏的旗號,所以,還是有思想轉變的工作要做。在轉型期,像王祥這樣“新恩不忘舊義”的榜樣還是有現實意義的。

關鍵是人家王祥,關鍵時刻知道“自重身份”,少磕一個頭不說,還得了格外的尊重,他知道像司馬昭這樣有文化的領導,也並不希望自己的麵前全是磕頭蟲。任何朝代都需要有所謂的“直士”,“訕君賣直”尚且需要,何況隻是不磕頭呢?

王夫之評論王祥的時候,還提到了漢武帝時期的汲黯,不知道大家還記得不?

大將軍衛青當時尊寵無比,公卿以下見了皆卑奉之,估計不是磕頭也得深鞠躬,隻有汲黯一揖而已。有人責怪汲黯:“大將軍這麼尊貴,君不可以不拜。”汲黯回答:“大將軍有一個隻作揖的朋友,難道不顯得更尊貴嗎?”衛青聽說了這事,對汲黯也是敬重有加,向他請教國家大事,私人感情也越來越好。

大家都磕頭的時候,有一兩個作揖的,這感覺挺好的。

本朝有兩位,都竊以為自己也是隻需長揖的:一位是梁漱溟,一位是陳寅恪。

梁漱溟在一次政協會議上批評政府的農村政策,進而和毛澤東爭吵起來,最後急了,梁漱溟公開喊,希望主席有“雅量”,雅量就是允許有人長揖而不必磕頭。主席馬上說,對資產階級我們雅量的沒有,老梁一時語塞。這正是:多情應笑我,錯會了,英雄意。

新中國成立後,官家召陳寅恪任社科院曆史研究所所長,陳提出了“長揖”的要約,“不要先存馬克思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問題是主席早就明諭:“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除此之外,沒有特區。而陳寅恪在之後的曆史研究中也自覺不自覺地引入了階級鬥爭學說。

聶紺弩的《放牛三首》中有一句:“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眾歸心吻地皮。”我這裏續個貂:裝點門麵有需要,不用磕頭可長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