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上回回目中有“俠客虛設人頭會”,直至此回才揭開“人頭會”的真相,原來純屬騙局,是張鐵臂意欲以豬頭充人頭詐騙錢財。緊接著又有權勿用因奸拐僧尼一事而被逮捕,雖然事後證明是冤案,但婁家公子所受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二公子求賢邀名的美夢被徹底粉碎,從此意興闌珊。
奔走於科場上的士子們幾乎都把舉業當作功名富貴的敲門磚,罕有人把它當作一門純粹的學問。馬純上馬二先生對舉業的態度有如潛心向佛的和尚,他是因為真正信佛而修行,做佛事也是誠心誠意,毫無雜念。對於舉業,馬二先生極其嚴肅認真,一絲不苟,他是發自內心的熱愛,窮畢生之心血澆鑄舉業。他赤誠地捍衛舉業,極力弘揚舉業,努力讓人們認識到舉業的真價值。馬二先生代表了真正的製藝精神。
如此熱衷舉業的馬二先生一生以秀才終老,但他既沒有“酸葡萄”心理,又沒有自暴自棄,他精心幹上了八股選家的活計。“公孫看那馬二先生時,身長八尺,形容甚偉,頭帶方巾,身穿藍直裰,腳下粉底皂靴,麵皮深黑,不多幾根胡子。”這處肖像描寫並非閑筆,而透露出馬二先生的自信心理。蘧公孫由“名”的驅動來拜會馬二先生,馬二先生聽說蘧公孫“不曾致力於舉業”,當下便推心置腹地開導起這位僅一麵之交的朋友來:“‘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那個給你官做?”這番話十分露骨,把舉業與做官的緊密聯係不加掩飾地揭示出來。馬二先生的直率令人佩服,他不遺餘力地宣揚舉業,既透出他的迂闊,又顯出他的執著、單純。
作為選家,馬二先生本著對舉業負責的態度,抱著讓讀者受益的目的,對待選文十分認真,不雜虛假。他“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他的正直、天真令其形象可笑又可敬。有評語認為:“馬二先生十分真誠。”“言雖可笑,其意卻可感。”“馬二先生逢人教誨,諄諄不倦,自是熱腸一片。莫以頭巾氣而少之也。”
話說婁府兩公子將五百兩銀子送了俠客與他報謝恩人,把革囊人頭放在家裏。兩公子雖係相府,不怕有意外之事,但血淋淋一個人頭丟在內房階下,未免有些焦心。四公子向三公子道:“張鐵臂,他做俠客的人斷不肯失信於我。我們卻不可做俗人。我們竟辦幾席酒把幾位知己朋友都請到了,等他來時,開了革囊,果然用藥化為水,也是不容易看見之事。我們就同諸友做一個‘人頭會’,有何不可?”三公子聽了,到天明吩咐辦下酒席,把牛布衣、陳和甫、蘧公孫都請到,家裏住的三個客是不消說。隻說小飲,且不必言其所以然,直待張鐵臂來時施行出來,好讓眾位都吃一驚。
眾客到齊,彼此說些閑話。等了三四個時辰不見來,直等到日中還不見來。三公子悄悄向四公子道:“這事就有些古怪了。”四公子道:“想他在別處又有耽擱了。他革囊現在我家,斷無不來之理。”看看等到下晚總不來了。廚下酒席已齊,隻得請眾客上坐。這日天氣甚暖,兩公子心裏焦躁:“此人若竟不來,這人頭卻往何處發放?”直到天晚,革囊臭了出來。家裏太太聞見,不放心,打發人出來請兩位老爺去看。二位老爺沒奈何,才硬著膽開了革囊。一看,那裏是甚麼人頭,隻有六七斤一個豬頭在裏麵。兩公子麵麵相覷,不則一聲,立刻叫把豬頭拿到廚下賞與家人們去吃。兩公子悄悄相商,這事不必使一人知道,仍舊出來陪客飲酒。
心裏正在納悶,看門的人進來稟道:“烏程縣有個差人,持了縣裏老爺的帖,同蕭山縣來的兩個差人叩見老爺,有話麵稟。”三公子道:“這又奇了,有甚麼話說?”留四公子陪著客,自己走到廳上,傳他們進來。那差人進來磕了頭,說道:“本官老爺請安。”隨呈上一張票子和一角關文。三公子叫取燭來看,見那關文上寫著:“蕭山縣正堂吳。為地棍奸拐事:案據蘭若庵尼僧慧遠,具控伊徒尼僧心遠被地棍權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查本犯未曾發覺之先,已自潛跡逃往貴治,為此移關(遞交官府公文),煩貴縣查點來文事理,遣役協同來差訪該犯潛蹤何處,擒獲解還敝縣,以便審理究治。望速!望速!”看過,差人稟道:“小的本官上複三老爺,知道這人在府內。因老爺這裏不知他這些事,所以留他。而今求老爺把他交與小的。他本縣的差人現在外伺候,交與他帶去,休使他知覺逃走了不好回文。”三公子道:“我知道了,你在外麵候著。”差人應諾出去了,在門房裏坐著。三公子滿心慚愧,叫請了四老爺和楊老爺出來。二位一齊來到,看了關文和本縣拿人的票子,四公子也覺不好意思。楊執中道:“三先生、四先生,自古道:‘蜂蠆入懷,解衣去趕(比喻被害人的東西沾染時,迅速擺脫。蠆,chài)。’他既弄出這樣事來,先生們庇護他不得了。如今我去向他說,把他交與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兩公子沒奈何。楊執中走進書房席上一五一十說了。權勿用紅著臉道:“真是真,假是假!我就同他去怕甚麼!”兩公子走進來不肯改常,說了些不平的話,又奉了兩杯別酒,取出兩封銀子送作盤程。兩公子送出大門,叫仆人替他拿了行李,打躬而別。那兩個差人見他出了婁府,兩公子已經進府,就把他一條鏈子鎖去了。
兩公子因這兩番事後,覺得意興稍減。吩咐看門的:“但有生人相訪,且回他‘到京去了’。”自此閉門整理家務。
不多幾日,蘧公孫來辭,說蘧太守有病要回嘉興去侍疾。兩公子聽見,便同公孫去候姑丈。及到嘉興,蘧太守已是病得重了,看來是個不起之病。公孫傳著太守之命,托兩公子替他接了魯小姐回家。兩公子寫信來家,打發婢子去說,魯夫人不肯。小姐明於大義,和母親說了要去侍疾。此時采已嫁人去了,隻有雙紅一個丫頭做了贈嫁。叫兩隻大船,全副妝奩都搬在船上。來嘉興,太守已去世了,公孫承重(舊時人死則應由長子承擔喪祭事宜;如長子先亡,則由隔代晚輩承擔此任)。魯小姐上侍孀姑(守寡的婆婆),下理家政,井井有條,親戚無不稱羨。婁府兩公子,候治喪已過也回湖州去了。
公孫居喪三載,因看見兩個表叔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因把這做名的心也看淡了,詩話也不刷印送人了。服闋之後,魯小姐頭胎生的個小兒子已有四歲了。小姐每日拘著他在房裏講“四書”,讀文章。公孫也在旁指點。卻也心裏想在學校中相與幾個考高等的朋友談談舉業。無奈嘉興的朋友都知道公孫是個做詩的名士,不來親近他,公孫覺得沒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