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描寫了安慶科舉考場的混亂不堪,舞弊行為漫天飛舞,花樣百出,通過這個窗口,我們看到了科舉製度弊端百出,病入膏肓。
鮑文卿染病而亡,向鼎前往吊唁,“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向鼎痛失好友的悲哀之情溢於言表。鮑文卿和向鼎一賤一貴,但二人能在等級名分之外保持純潔、深摯的友誼,實屬難得。鮑文卿雖是戲子,卻不降誌辱身,是向鼎的知音;向鼎雖是官員,卻能降尊紆貴,知恩圖報。對於鮑文卿,向鼎曾感歎到:“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多君子之行。”與其說是向鼎的感歎,不如說是吳敬梓的感慨。世風澆薄,有“君子之行”的人不是讀書人,而多是身份卑微的平民。麵對這樣的現實,吳敬梓深感無可奈何。
鮑文卿雖有君子之德,但他的家人並非如此。隨著鮑文卿的去世,鮑家貌似平靜的家庭格局被打破了,身為嗣子的鮑廷璽受到了排擠。圍繞鮑廷璽娶親一事的展開,我們看到了出身貧寒的嗣子在家庭中的軟弱地位,看到了媒人顛倒是非、唯利是圖的醜惡嘴臉,看到了歸姑爺的愚蠢自私。通過金次福、沈天孚、沈大腳對王太太的漸次介紹,一個好吃懶做、打鬧成性的女性形象展現在眼前。一場鬧劇即將登場。
話說向知府聽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清代官署中主辦刑事判牘的幕僚)、錢穀(清代官署中主辦錢糧、稅收、會計的幕僚)相公都請到跟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裏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必要查細些,不可遺漏了事!”說罷開了宅門匆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幾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候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幹!是寧國府知府壞了(獲罪、革職等情況),委我去摘印。”當下料理馬夫連夜同差官往寧國去了。
衙門裏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兒招女婿,忙了幾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婚禮中的讚禮者及舉行婚禮時的伴郎和伴娘。儐,bìn)進來。鮑廷璽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裏,和新娘交拜合巹,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裏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吃到。
滿月之後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璽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來。自此以後,鮑廷璽在衙門裏隻如在雲端裏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幾天。”
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裏巡場查號。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璽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牆跟前把土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璽看見,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號裏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土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懷寧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武進士),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候選守備。發案過了幾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裏,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明清官場中對地方官的尊稱)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合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裏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麼弊竇。”此時季守備才曉得這人姓鮑。後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多君子之行。”因將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
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裏,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兒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問:“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當下吃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讚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幾個月,那王家女兒懷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隻管哭時,惹得夫人心裏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兒子,叫不要隻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發病),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
恰好向太爺升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該跟隨太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太老爺,回南京去,丟下兒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兒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麼!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叫小廝捧著拿到書房裏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裏一年多,並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裏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與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產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麼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才磕頭謝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隻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兒子跪在地下灑淚告辭,向道台也揮淚和他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