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麵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麼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隻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裏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隻怕還要在這裏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回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裏,而今並沒有盤纏回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著,隻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舊俗,在婚禮舉行後的兩三日,人們可不太拘禮性,均可到新房中去看新娘,逗趣取樂)。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裏,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士,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那一位朋友?”季葦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裏,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後日起身去罷。”鮑廷璽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於趙王家裏。因返舍走走在這裏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由自己或請別人畫的肖像,叫行樂圖)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醜,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
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到南京,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璽拿著這幾錢銀子搭了船,回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禦史又來催他兌房價。他沒銀子兌,隻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幹罰。沒處存身,太太隻得在內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著。
住了幾日,鮑廷璽拿著書子尋到狀元境,尋著了季恬逸。季恬逸接書看了,請他吃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鮑廷璽別過自去了。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裏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圓形燒餅)作兩頓吃,晚裏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覺。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裏出神。
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隻見外麵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姓季。”那人道:“請問先生這裏可有選文章的名士麼?”季恬逸道:“多的很!衛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裏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複姓諸葛,盱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裏,自己走上街來。心裏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裏,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裏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裏。”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隻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隻見一個人押著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著,說道:“金兄你幾時來的?”蕭金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鉉道:“甚麼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隻同著我走,包你有幾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鉉聽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
隻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裏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裏,作了揖,把蕭金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內。三人同到茶館裏敘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複姓諸葛名佑,字天申。”蕭金鉉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鉉。”季恬逸就把方才諸葛天申有幾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名家、名士)的先生以附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鉉道:“隻恐小弟菲材不堪勝任。”季恬逸道:“兩位都不必謙,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吃個下馬飯(即接風酒席),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隻好假館坐坐。”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蕭金鉉道:“要僻地方,隻有南門外報恩寺裏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裏尋寓所。”當下吃完幾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盡力吃了一飽。下樓會帳,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