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天長縣同訪豪傑賜書樓大醉高朋(2 / 3)

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裏。這兩樹桂花,就在窗槅外。韋四太爺坐下問道:“婁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婁老伯近來多病,請在內書房住。方才吃藥睡下不能出來會老伯。”韋四太爺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經把他令郎、令孫,都接在此侍奉湯藥,小侄也好早晚問候。”韋四太爺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還有些蓄積,家裏置些產業?”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贛州,把舍下田地房產的帳目都交付與婁老伯。每銀錢出入俱是婁老伯做主,先君並不曾問。婁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兩,其餘並不沾一文。每收租時候親自到鄉裏佃戶(舊指向地主租種土地的農戶)家,佃戶備兩樣菜與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樣,才吃一樣。凡他令郎、令孫來看,隻許住得兩天就打發回去,盤纏之外不許多有一文錢,臨行還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子。隻是收來的租稻利息,遇著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婁老伯便極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問。有人欠先君銀錢的,婁老伯見他還不起,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兩個兒子、四個孫子,家裏仍然赤貧如洗,小侄所以過意不去。”韋四太爺歎道:“真可謂古之君子了!”又問道:“慎卿兄在家好麼?”杜少卿道:“家兄自別後就往南京去了。”

正說著,家人王胡子手裏拿著一個紅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進來。杜少卿看見他,說道:“王胡子你有甚麼話說?手裏拿的甚麼東西?”王胡子走進書房把手本遞上來,稟道:“南京一個姓鮑的,他是領戲班出身。他這幾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來家。他過江來叩見少爺。”杜少卿道:“他既是領班子的,你說我家裏有客,不得見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罷。”王胡子說道:“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定要當麵叩謝少爺。”杜少卿道:“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麼?”王胡子道:“是。當年邵奶公傳了他的班子過江來,太老爺著實喜歡這鮑廷璽,曾許著要照顧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說,你帶了他進來。”韋四太爺道:“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我才在路上遇見的。”王胡子出去領著鮑廷璽,捏手捏腳一路走進來。看見花園寬闊,一望無際。走到書房門口一望,見杜少卿陪著客坐在那裏,頭戴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麵皮微黃,兩眉劍豎好似畫上關夫子眉毛。王胡子道:“這便是我家少爺。你過來見。”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禮!”起來作揖。作揖過了,又見了韋四太爺。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鮑廷璽道:“門下蒙先老太爺的恩典,粉身碎骨難報。又因這幾年窮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來叩見少爺。今日才來請少爺的安,求少爺恕門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說,我家太老爺極其喜歡你,要照顧你。你既到這裏,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

王胡子道:“席已齊了。稟少爺,在那裏坐?”韋四太爺道:“就在這裏好。”杜少卿躊躕道:“還要請一個客來。”因叫那跟書房的小廝加爵:“去後門外,請張相公來罷。”加爵應諾去了。少刻請了一個大眼睛、黃胡子的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大闊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進來作揖坐下,問了韋四太爺姓名。韋四太爺說了,便問:“長兄貴姓?”那人道:“晚生姓張,賤字俊民,久在杜少爺門下。晚生略知醫道,連日蒙少爺相約,在府裏看婁太爺。”因問:“婁太爺今日吃藥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問,問了回來道:“婁太爺吃了藥睡了一覺,醒了,這會覺的清爽些。”張俊民又問:“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鮑朋友。”說罷擺上席來,奉席坐下。韋四太爺首席,張俊民對坐,杜少卿主位,鮑廷璽坐在底下。斟上酒來吃了一會。那肴饌,都是自己家裏整治的,極其精潔。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膾了蟹羹。眾人吃著,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你這道誼(醫道、醫術)自然著實高明的?”張俊民道:“‘熟讀王叔和,不如臨症多(意謂熟讀醫書,不如多給人看病)。’不瞞太爺說,晚生在江湖上胡鬧不曾讀過甚麼醫書,卻是看的症不少。近來,蒙少爺的教訓才曉得書是該念的。所以,我有一個小兒,而今且不教他學醫,從先生讀著書,做了文章就拿來給杜少爺看。少爺往常賞個批語,晚生也拿了家去讀熟了學些文理。將來再過兩年,叫小兒出去考個府、縣考,騙兩回粉湯、包子吃。將來掛招牌,就可以稱‘儒醫(讀書人行醫的自稱)’。”韋四太爺聽他說這話,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個帖子進來稟道:“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酬生日請縣主老爺,請少爺去做陪客,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裏有客,不得到席。這人也可笑得緊,你要做這熱鬧事,不會請縣裏暴發的舉人、進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應諾去了。

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老伯酒量極高的,當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盡醉才好。”韋四太爺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話不好說。你這肴饌是精極的了,隻是這酒,是市買來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壇酒今年該有八九年了,想是收著還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韋四太爺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說:‘我家裏埋下一壇酒,等我做了官回來同你老痛飲。’我所以記得。你家裏去問。”張俊民笑說道:“這話,少爺真正該不知道。”杜少卿走了進去。

韋四太爺道:“杜公子雖則年少,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傑。”張俊民道:“少爺為人好極,隻是手太鬆些,不管甚麼人求著他,大捧的銀與人用。”鮑廷璽道:“便是門下,從不曾見過像杜少爺這大方舉動的人。”

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子可曉得這壇酒,娘子說不知道。遍問這些家人、婆娘,都說不知道。後來問到邵老丫(方言,奶娘),邵老丫想起來道:“是有的。是老爺上任那年做了一壇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子後一間小屋裏,說是留著韋四太爺同吃的。這酒是二鬥糯米做出來的二十斤釀,又對了二十斤燒酒,一點水也不攙。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來少爺不要吃!”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鑰匙開了酒房門,帶了兩個小廝進去從地下取了出來,連壇抬到書房裏,叫道:“老伯,這酒尋出來了!”韋四太爺和那兩個人都起身來看,說道:“是了!”打開壇頭舀出一杯來,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裏聞著噴鼻香。韋四太爺道:“有趣!這個不是別樣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這裏。明日吃他一天,還是二位同享。”張俊民道:“自然來奉陪。”鮑廷璽道:“門下何等的人,也來吃太老爺遺下的好酒,這是門下的造化。”說罷,教加爵拿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鮑廷璽就在書房裏陪著韋四太爺歇宿。杜少卿候著韋四太爺睡下方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