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本回通過日常生活的描寫突出杜少卿對金錢的散漫。他出資翻修祠堂,拿銀子替臧蓼齋補廩,贈送銀子給鮑廷璽組建戲班,贈與管家銀錢以備喪事之用。更令人費解的是,出身名門的他還送張俊民的兒子冒籍去應考,並不吝饋贈銀子一百二十兩。
王知縣擁有權勢時,杜少卿不去趨奉他;王知縣落難後,杜少卿主動把這個倒黴者接到花園裏來住。他不怕百姓來鬧,並說“先君有大功德在於鄉裏,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強盜也是沒有人來拆我家的房子”。杜少卿的言行舉止真是痛快至極。
杜少卿活得無拘無束,時有豪舉,他之行事發乎心底,處乎自然。他最大的弱點在於不諳人情世故,對人缺乏防範心理。他是作家筆下的第一個賢人。
話說眾人吃酒散了,韋四太爺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來,向杜少卿辭別要去。說道:“我還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擾了世兄這一席酒,我心裏快活極了!別人家料想也沒這樣有趣。我要去了,連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罷。”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轎夫,拿了一隻玉杯和贛州公的兩件衣服親自送在韋四太爺房裏,說道:“先君拜盟的兄弟隻有老伯一位了,此後要求老伯常來走走。小侄也常到鎮上請老伯安。這一個玉杯送老伯帶去吃酒。這是先君的兩件衣服,送與老伯穿著,如看見先君的一般。”韋四太爺歡喜受了。鮑廷璽陪著又吃了一壺酒,吃了飯。杜少卿拉著鮑廷璽,陪著送到城外,在轎前作了揖。韋四太爺去了。
兩人回來,杜少卿就到婁太爺房裏去問候。婁太爺說身子好些,要打發他孫子回去,隻留著兒子在這裏伏侍。杜少卿應了。
心裏想著沒有錢用,叫王胡子來商議道:“我圩裏那一宗田你替我賣給那人罷了。”王胡子道:“那鄉人他想要便宜。少爺要一千五百兩銀子,他隻出一千三百兩銀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兩銀子也罷。”王胡子道:“小的要稟明少爺才敢去。賣的賤了又惹少爺罵小的。”杜少卿道:“那個罵你!你快些去賣,我等著要銀子用。”王胡子道:“小的還有一句話要稟少爺:賣了銀子,少爺要做兩件正經事。若是幾千幾百的白白的給人用,這產業賣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見我白把銀子給那個用的?你要賺錢罷了,說這許多鬼話。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稟過就是了。”出來悄悄向鮑廷璽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裏去賣田,賣了田回來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幾天,賣了一千幾百兩銀子拿稍袋裝了來家,稟少爺道:“他這銀子,是九五兌九七色的,又是市平(商人所用的天平),比錢平(官定的庫平)小一錢三分半。他內裏又扣了他那邊中用二十三兩四錢銀子,畫字去了二三十兩,這都是我們本家要去的。而今這銀子在這裏,拿天平來,請少爺當麵兌。”杜少卿道:“那個耐煩你算這些疙瘩帳?既拿來,又兌甚麼!收了進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稟明。”
杜少卿收了這銀子,隨即叫了婁太爺的孫子到書房裏,說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應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這裏有一百兩銀子給你,你瞞著不要向你老爹說。你是寡婦母親,你拿著銀子,回家去做小生意養活著。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兩銀子。”婁太爺的孫子歡喜接著把銀子藏在身邊,謝了少爺。次日辭回家去,婁太爺叫隻稱三錢銀子與他做盤纏打發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來,一個鄉裏人在敞廳上站著。見他進來,跪下就與少爺磕頭。杜少卿道:“你是我們公祠堂裏看祠堂的黃大?你來做甚麼?”黃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邊一所屋原是太老爺買與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該死,把墳山的死樹搬了幾顆回來,添補梁柱。不想被本家這幾位老爺知道,就說小的偷了樹,把小的打了一個臭死,叫十幾個管家,到小的家來搬樹,連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沒處存身,如今來求少爺向本家老爺說聲,公中弄出些銀子來把這房子收拾收拾,賞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個說?你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爺買與你的,自然該是我修理。如今一總倒了,要多少銀子重蓋?”黃大道:“要蓋須得百金銀子。如今隻好修補將就些住,也要四五十兩銀子。”杜少卿道:“也罷,我沒銀子,且拿五十兩銀子與你去。你用完了,再來與我說。”拿出五十兩銀子遞與黃大。黃大接著去了。
門上拿了兩副帖子走進來稟道:“臧三爺明日請少爺吃酒。這一副帖子,說也請鮑師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說,拜上三爺,我明日必來。”次日同鮑廷璽到臧家。臧蓼齋辦了一桌齊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請酒,席間說了些閑話。到席將終的時候,臧三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著走過席來,作了一個揖,把酒遞與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說道:“老哥,我有一句話奉求。”杜少卿嚇了一跳,慌忙把酒丟在桌上,跪下去拉著他,說道:“三哥,你瘋了?這是怎說?”臧蓼齋道:“你吃我這杯酒,應允我的話我才起來。”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甚麼話,你起來說。”鮑廷璽也來幫著拉他起來。臧蓼齋道:“你應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麼不應允?”臧蓼齋道:“你吃了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這杯酒。”臧蓼齋道:“候你幹了。”站起來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話?說罷!”臧蓼齋道:“目今宗師考廬州,下一棚就是我們。我前日替人管著買了一個秀才,宗師有人在這裏攬這個事,我已把三百兩銀子兌與了他。後來他又說出來:‘上麵嚴緊,秀才不敢賣,倒是把考等第的開個名字來補了廩罷。’我就把我的名字開了去,今年這廩是我補。但是這買秀才的人家,要來退這三百兩銀子。我若沒有還他,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關係,我所以和老哥商議,把你前日的田價,借三百與我打發了這件,我將來慢慢的還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當你說甚麼話,原來是這個事!也要大驚小怪磕頭禮拜的。甚麼要緊?我明日就把銀子送來與你。”鮑廷璽拍著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來,再吃幾杯!”當下拿大杯來吃酒。杜少卿醉了,問道:“臧三哥,我且問你:你定要這廩生做甚麼?”臧蓼齋道:“你那裏知道!廩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官。就是不中,十幾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官,穿螺螄結底的靴,坐堂,灑簽,打人。像你這樣大老官來打秋風,把你關在一間房裏,給你一個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這匪類,下流無恥極矣!”鮑廷璽又笑道:“笑談!笑談!二位老爺都該罰一杯。”當夜席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