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衡山道:“又要到那裏去?”莊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賤名薦了,奉旨要見,隻得去走一遭。”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莊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禮部侍郎徐,為薦舉賢才事。奉聖旨,莊尚誌著來京引見。欽此。”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莊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莊紹光晚間,置酒與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莊紹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莊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後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
莊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裏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夫還要趕幾十裏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舊稱在路上搶劫財物者)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莊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鋪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隻聽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古時用來裝銀子以便轉運的木桶),有百十個牲口。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胡須,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進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家連忙答應。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趕到槽上,掛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莊紹光施禮坐下。莊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莊紹光進京貴幹。莊紹光道了姓名並赴召進京的緣故。蕭昊軒道:“久聞南京有位莊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極道其傾倒之意。莊紹光見蕭昊軒氣宇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
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止息盜患)安民的良法。聽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響馬來時隻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麵請教一二。”莊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驚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醜。”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錦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裏。莊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隻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與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裏打得粉碎。莊紹光看了讚歎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莊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裏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隻見前麵林子裏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麵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旁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裏,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隻聽得一枝響箭(射時發出響聲的箭。古代軍隊用來發布號令。後響馬也用作信號)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裏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盡著響馬賊趕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莊紹光坐在車裏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麼勾當。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往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裏?”蕭昊軒說了。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做眼線,探聽消息)的。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壞了。”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發拔下一綹,登時把弓弦續好。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趕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趕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趕回大路,會著莊紹光述其備細。莊紹光又讚歎了一會。同走了半天,莊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
走了幾天將到盧溝橋,隻見對麵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裏這位客官尊姓?”車夫道:“姓莊。”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莊征君麼?”莊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隻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受。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