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皇氣逼人的城池(2 / 3)

毛澤東的保健醫生王鶴濱,寫過一篇《紫雲軒主人》:“我像第一次看到‘豐澤園’那塊匾額一樣感到驚奇,因而也浮想聯翩起來,這又是誰家早為毛主席準備好的書房、臥室?難道建造它的主人具有特異功能,知道毛澤東是紫雲軒最合適的主人?知道毛澤東是時代的驕子,知道他不僅在政治上、軍事上(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是被曆史所證明了的當代偉人。就是在文學藝術上,毛澤東的造詣之深,也不愧為中國文學藝術史上的大文豪。”這座帶有清代宮廷風格的古建築,在20世紀才真正發揮了作用。紫雲軒成了毛澤東運籌帷幄的書房。他還在這裏接待過尼克鬆等一係列外賓。

1949年春,毛澤東進入和平解放了的北平,一開始住在香山的雙清別墅。在此期間,華北軍區負責給失修多年的中南海打掃衛生,整整花費兩個月——動用了一支龐大的卡車隊,運送太液池裏挖出的淤泥。中南海就像布滿雲翳的眼球,做了一番“白內障手術”,終於恢複了明亮。據孫寶義、張同錫編著的《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一書講述,葉劍英建議黨中央進駐中南海,毛澤東不願意:“我不搬,我不做皇帝……這是原則問題。”他忌諱皇帝住過的地方。“進城之前,毛澤東特意號召全黨看一看郭沫若寫的《甲申三百年祭》。這本書講的是李自成攻入北京後如何驕傲又如何失敗的。”後經周恩來的勸說,毛澤東才同意搬進中南海——“主要是從安全考慮的,四周的紅磚高牆是很好的安全屏障”。

菊香書屋北麵的勤政殿,明清時是皇帝料理朝政及休息的場所。1949年6月5日,這裏召開了新政協的籌備會議。而正式的政治協商會議,後來則在懷仁堂舉行。“從1949年到60年代中期,毛澤東的大部分活動是在勤政殿進行的。他在這裏會見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召開最高國務會議共商國家大計。接待外國黨和國家首腦及各界外賓,以及接受各國大使遞交國書,發表過很多重要談話和聲明。”(引自《毛澤東的祖國山河情》一書)

勤政殿位於南海北岸,能望見延伸到湖心的瀛台。光緒皇帝曾在這小島上被軟禁了整整10年。他最想見的人莫過於珍妃。而珍妃已被打入紫禁城裏的冷宮。咫尺天涯,情天恨海。望眼欲穿的光緒與珍妃,簡直在重演牛郎織女的故事。南海啊南海,無形中帶有銀河的性質。拆散了這一對鴛鴦的,是慈禧太後。她甚至比王母娘娘還要殘酷。1900年,為躲避八國聯軍的鋒芒,她挾持光緒逃往西安,臨行前下令將珍妃推進宮中的水井。珍妃至死都未能再見光緒一麵,未能向情人道一聲永別。

林語堂曾將光緒比作那位戴上鐵麵具然後關進地牢的法國王子:“他在那裏腐爛、死去,卻不為人知,那小島就在法國戛納以外的海中。”同樣,“光緒帝隻在這點綴著美麗建築群的小島內才有自由。他是在太監們的嚴密看守下生活的。那些太監們曉得,他們的小命是否保全就取決於是否服從太後的旨意。他們常常換班看守皇帝,這樣便無人能與皇帝密謀逃跑……瀛台中發生的一切,都會立即傳進光緒的這位嬸娘、專橫的皇太後的耳朵。”瀛台,恐許是世界上最美麗(或檔次最高)的牢房了。年輕的皇帝像困獸一樣在畫棟雕欄間徘徊,可惜連寄一封情書的權利都沒有。比政治的失意更折磨他的,是難以忍耐的相思病。人間蓬萊,柳浪聞鶯,絲毫也安慰不了他對自己的另一半的朝思暮想——而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珍妃,簡直比月亮上的嫦娥離他更遠。他能看見月亮,卻看不見愛人的臉。

在珍妃落井8年之後,在慈禧太後死去的前一天,光緒被謀殺了。其實在此之前,他的心早已死了,他的心早已碎了。

因為這個憂傷的傳說,中南海瀛台,在我眼中,虛幻如海市蜃樓。讓人聯想起《長恨歌》裏的詩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唐玄宗與楊貴妃的綿綿長恨,屬於樂極生悲。至於光緒與珍妃的生離死別,完全是大獨裁者慈禧從中作梗,棒打鴛鴦,故意破壞其琴瑟相和——因而更令人同情。在強權與暴政麵前,他們是弱者,弱者的愛情是由熱淚和鮮血編織的。在這不同時代的兩個愛情故事裏,男女主人公的位置互換了:《長恨歌》裏的楊貴妃死後,香魂隱居在雲裏霧裏的蓬萊仙山;而一千多年後,中南海瀛台成為蓬萊的象征——隻不過它已是喪失了愛妃的光緒帝的幽禁之地。惟一不變的是相思之苦,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浪漫回憶(過去的好時光),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心心相映,是愛情在現實麵前的不堪一擊……

中南海裏曾經有慈禧的“小艦隊”。不僅有古典的龍舟鳳舸,還包括兩艘從德國進口的豪華遊艇(是借為神機營購買洋槍洋炮之機順便訂造的,屬於“假公濟私”),因而特設“西苑輪船公所”。可惜慈禧太後坐不慣這西洋味的“舶來品”,隻領著兒皇帝搭乘一次,就厭倦了。高價購置的汽船,隻好長久地錨泊在岸邊,如同頤和園的石舫,純粹作為風景的裝飾。慈禧愛照相,是否曾以此為道具,攝影留念?

西苑三海(中南海及北海),慈禧最偏愛中海。中海與北海之間,以美輪美奐的金鼇玉橋為分界線。

中海一側,有大名鼎鼎的紫光閣——同治皇帝第一次接見外國使臣的地方。“這座建築有四、五十英尺高,雖不像其他大殿那樣給人深刻的印象,卻顯得很親切。宮殿內點綴著建築藝術的珍品,此處可以看到隱在樹叢中的拱形屋頂,彼處有一條修飾性的拱廊護衛著上橋的通道;這裏是繽紛燦爛的琉璃瓦,那裏是一尊大佛——但整體都很嚴謹,與周圍景致協調一致。惟一的例外是一座隱蔽的歐式建築,那是慈禧太後突發奇想興建的。袁世凱將其改造成他的總統府,可是,把它改得非常難看。它襯托在典型的東方景致下,在西方的遊客看來,顯得不倫不類。”(林語堂語)看來袁世凱的“總統府”,是中南海裏一處很拙劣的敗筆。袁世凱於1912年2月被選為民國臨時大總統,原本應該去南京就職,可這個老狐狸賴在北京不肯走,甚至不惜發動一場“兵變”以推翻陳議。陰謀得逞,他把總統府建在中南海。第二年又靠威逼利誘,當選為正式大總統。他不以此為滿足,又於民國4年(1915年)12月12日宣布實行帝製,自封為洪憲皇帝。此舉遭到舉國上下一致聲討,隻好於民國5年(1916年)3月22日取消帝製。兩個多月後,袁世凱帶著破碎的皇冠去見上帝了——有人說他是觸犯了眾怒,被嚇死的。

不僅中南海“總統府”的建築風格不倫不類,袁世凱這個人本身,也不倫不類。他想當皇帝想瘋了。“登基”後發行印有自己頭像的洪憲銀元,被世人笑罵為“袁大頭”。他隻做了83天皇帝夢,黃粱就蒸熟了。還好,比李闖王還稍長點。李自成在北京城裏隻當了42天皇帝,就兵敗遠走——垮台了。看來想當皇帝是沒什麼好結果的。

值得一提的是,光緒當年恰恰由於袁世凱這個人的出賣,而被囚禁於瀛台。戊戌變法因此而破產。“傳說皇帝臨死前咬破手指,用鮮血寫下了他最後的願望,即應將背叛他的袁世凱永遠驅逐出朝廷。”(林語堂語)袁世凱向慈禧太後告密有功,青雲直上,在功利的道路上一再升遷,直至最終爬上垂涎已久的龍椅。當然,爬得高摔得也重,他又鼻青臉腫地從金鑾殿滾下來了。

自近代以來的中國曆史,和中南海的關係,顯得尤其密切。

西苑三海的原型是遼金時期的西華潭。元代將西華潭範圍擴大,建金鼇玉橋分隔北海與中海——合稱太液池。明初又在中海南端開挖南海,並以其土堆築瀛台。瀛台不過是人造小島——或曰假山。難怪看玲瓏剔透的中南海,怎麼看都有盆景般的效果。小山小橋小亭子,間或有幾條小船——係在小花小草的岸邊。當然,這裏也出過慈禧、袁世凱之類的“小人”。

中海的主要建築是清波碧浪間顧盼生姿的水雲榭(水中涼亭)。“式樣比較獨特,共有五梁十二角,如同一座大亭和四座小亭合在一起。二十根紅色立柱豎在花崗岩的台基上,飛簷金瓦,穩重而端莊。”(東偉語)假如你有福氣登上這四麵環水的觀景勝地,可以目睹供奉在其中的石碑——上麵鐫刻著乾隆親筆題寫的“太液秋風”四字,及其附庸風雅的一首禦製詩。“太液秋風”是金明昌年間始有的“燕京八景”之一。乾隆曾分別為“八景”題詞樹碑。風景也是有門牌的。“太液秋風”的門牌,原來立在這座湖心亭中。真可惜了乾隆鐵劃銀勾的書法——觀眾寥寥無幾。連我,都是道聽途說的。

中南海位於北京的市中心,釣魚台則稍顯偏僻,坐落於阜成門外的西郊。

中南海的前身是金主避暑的夏宮(大寧宮)之太液池(西華潭)。釣魚台,同樣也是金代遺跡。《日下舊聞考》:“釣魚台在三裏河西裏許,乃大金時舊跡也。台下有泉湧出彙為池,其水至冬不竭。凡西山麓之水流悉灌於此。”釣魚台的水源自西山諸名泉。而中南海,亦是“引玉泉山及京西北的水係為源,注入池中”。二者可謂一脈相承。

可見金代很重視水利。水利不僅利國利民,同時為帝王將相的郊遊提供了方便。太液池與釣魚台,皆屬於金中都(今廣安門一帶)城外隆重推出的“水景樂園”。皇室成員在城牆裏呆得厭倦了,想出去轉一轉,體會戲水的樂趣——要麼去太液池劃船,要麼去釣魚台垂釣,可任選其一。

《帝京景物略》記載:“出阜城門南十裏,花園村,古花園。其後樹,今平疇也。金王鬱釣魚台,台其處,鬱前玉淵潭,今池也。有泉湧地出,古今人因之。鬱台焉,釣焉,釣魚台以名。”我懷疑原文中的“鬱”字,通假“禦”字也。這似乎就更好理解了。釣魚台,乃金王禦用,自然屬於禦台。

有金哀宗禦製詩為證:“金主鑾輿幾度來,釣台高欲比金台。”他沾沾自喜地將釣魚台與燕昭王的黃金台相提並論,有故意拔高的成分。昭王在燕都築台,置黃金於其上,懸賞招募天下名士,而傳為佳話。那一代明君,以重金垂釣的,是治國安邦的人才。金哀宗哪配跟求賢若渴的燕昭王相比呢?他登台時純粹為了釣魚,體驗到的僅僅是鄉野漁翁的情趣。說難聽點,是不務正業,遊戲人生。對於帝王來說,釣到一條大魚,與獲得一位才俊——雖然快感相似,但層次上是有差別的。況且,由所下的誘餌,即可看出垂釣者的吝嗇或慷慨。金哀宗的釣鉤頂多懸掛著幾條蚯蚓之類,而持著無形的釣竿的燕昭王,則一擲千金,不惜以江山相許。

燕昭王出手大方,廣納中原賢才,使淪為齊國“殖民地”的燕國起死回生,“有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匹,粟支十年。”不僅收複失地,反攻下齊城72座(包括齊都臨淄),報了一箭之仇。齊國的“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於燕。”昔日下血本垂釣人才的黃金台,又擺滿了繳獲來的戰利品。甚至敵國的洪鍾大呂、寶鼎禮器,都放在台麵上公開展覽。

至於金哀宗,隻貪圖釣魚之樂,並未真正在意人才之匱乏。他拿自己的釣台比擬燕昭王的金台,僅僅是在誇富鬥奇。我不知道他垂釣的水平究竟如何,大駕光臨釣魚台,有多少收獲?頂多把魚簍給裝滿吧。在政績方麵,哀宗毫無建樹,最終被蒙古兵圍困而自縊,真夠悲哀的!釣魚台,送走了一位亡國之君。

元滅金後,有位達官貴人將釣魚台據為己有,改造為花園別墅,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萬柳堂。據時人描繪:“堤柳四垂,水四麵,一渚中央,渚置一榭,水置一舟,沙汀鳥聞,曲房一邃,藤花一架,水紫一方。”

直至清乾隆年間,釣魚台又沾染上王氣,成為皇家的行宮。水域的麵積有所增擴,但仍沿用金代自香山開鑿而來的水渠。由於金主的禦台早已傾頹,因而大興木土,在其遺墟重建了一座以城磚包砌的高台。登台遠眺,乾隆忍不住又技癢(手癢?)了,讓隨行的太監取來紙筆,潑墨寫下“釣魚台”三個大字,下令鐫刻於西門的匾額。乾隆來釣魚台,沒有釣魚,改練毛筆字了。這是一位喜歡題寫“某某到此一遊”的風流皇帝。從中南海到釣魚台,北京諸景,乃至全國各地(尤其是江南),都能見到這位“業餘書法家”的手跡。金主釣魚成癮,而清朝的皇帝——大都有賦詩題詞的癖好。

傳至末代皇帝宣統,釣魚台又被轉手了——溥儀很大方地將其賜予自己“陪讀”的教師爺陳寶琛(屬於禦用文人一類)。估計陳老頭又驚又喜,暗暗地掐自己幾下,以驗證是否為夢境。這一筆“學費”,確實夠昂貴的。“老教授”無意間釣到了一條“大魚”。

北平解放前夕,傅作義將軍曾以此為別墅。傅將軍立了一大功勞——向共產黨軍隊交出了自己駐防的北京城,使文物古跡免受炮火損失。我猜測:他在下榻的釣魚台深思熟慮,終於作出了正確的抉擇。

1959年,釣魚台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賓館,開始了全新的命運。“包括古台在內,占地麵積達40萬平方米左右,十五座造型古樸,雍容華貴的賓館樓,形成新型園林組群,館內河道環流,彎曲有致,樹木蔥蘢,新辟3個人工湖,引玉淵潭水注入。古釣魚台的皇帝行宮於1982年進行了重修,基本上保留了清代乾隆行宮的原貌。行宮內的齋、軒、亭、台的建築形式,各具特色,充分體現了我國古典造園建築的獨特風格。養源齋院曲廊迂回,散置峰石,秀潤多姿。淙淙溪流,在齋前彙成一池碧水,遊覽者至此,心與景會,魚鳥親人。瀟碧軒三楹,門前臨池即可垂釣。澄漪亭建在土阜石山最高處,登台俯覽,玉淵潭的秀麗景色盡收眼底。”(引自焦雄著《北京西郊宅園記》一書)

釣魚台國賓館的警戒很嚴格。酷愛野菜的美食家汪曾祺,有一次路過,發現高高的圍牆外長了很多灰菜,極肥嫩,忍不住彎下腰采摘,裝進隨身挎著的書包,準備回家後炒一炒,“打牙祭”。門衛很警惕地走過來,邊審視邊問:“你幹什麼?”汪老乖乖地把書包裏的灰萊抓出來,供他“審查”,他才沒再說什麼,走開了。事後汪老很幽默地自我解嘲:“他大概以為我在埋定時炸彈。”我就這樣知道了國賓館的衛兵很負責。同時知道了:釣魚台的圍牆下居然有野菜。我當然不會去采的,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但挺想看一看的。看一看總可以吧。釣魚台的野菜,是否屬於古老的品種?估計隻有植物學家才能看懂。我去看,純屬瞎看——湊熱鬧。我想,釣魚台肯定越來越熱鬧了。汪曾祺寫的《沙家浜》裏,有熱情的唱段:“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當然,那是讚美春來茶館的,並不足以形容釣魚台國賓館的興旺發達。

《景山是曆史的鎮紙》

馬可·波羅在描繪元大都(即“汗八裏”)時,提及皇宮以北距大圍牆約一箭遠的地方,有一座人造的小山,方圓約1英裏,高達100步,山上栽滿了美麗的長青樹:“大汗一聽說哪裏有一株好看的樹,就命令人把它連根挖出,不論有多重,也要用象運到這座小山上栽種,使得小山增色不少。因此這座小山樹木四季常青,並由此得名青山。小山頂上有一座大殿,大殿內外皆是綠色,小山、樹木、大殿這一切景致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賞心悅目的奇景。”可見忽必烈汗很注重綠化環境的。有人認為此即北海中的瓊華島,山頂的大殿乃元世祖的別墅廣寒殿(相傳又曾是遼蕭太後梳妝樓)——明代中葉被毀。“但事實卻提出了反對意見,如果馬可·波羅所指的地方是瓊華島,那麼他應該把它作為湖中的一個島而提出來。”(林語堂語)這所謂的青山其實是景山。

馬可·波羅還記載了在皇宮北方、城區旁邊有一個人造的池塘,形狀極為精巧,從中挖出的泥土就是小山的原料:“塘中的水來自一條小溪,池塘像一個魚池,但實際上隻是供家畜飲水之用。流經該塘的溪水穿過青山山麓的溝渠,注入位於皇帝宮寢和太子宮之間的人工湖。該湖挖出的泥土也同樣用來堆建小山,湖中養著品種繁多的魚類。大汗所吃之魚,不論數量多少,都由該湖供給。溪水從人工湖的另一端流出,為防止魚順流逃走,在水流的入口處和出口處都安著鐵製或銅製的柵欄。湖中還養有天鵝和其他小鳥。還有一橋橫跨水麵,作為皇宮和太子宮的通道。”我個人以為,他所說的前一座人造池塘是什刹海(即前海、後海、西海組成的“外三海”),後一座人工湖是太液池(即北海、中海、南海組成的“內三海”)。至於橫跨水麵的那座橋,極有可能是北海金鼇玉橋之前身。平地而起的景山,則無疑是靠挖掘什刹海與太液池所獲的泥土堆砌成的。這確實算極為合理的利用:變廢為寶,變垃圾為風景,化腐朽為神奇……一舉兩得——既有了山巒,又有了湖泊。

景山除了被叫作青山(相當於乳名)之外,又名煤山,明朝時還有萬歲山之稱。根據阿靈頓和路易遜著《老北京探故》裏的說法:當地人稱其為煤山,是因為迷信這下麵埋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煤炭,可在城市被圍困、彈盡糧絕時作為應急的燃料。當然,這設想稍微顯得有點功利或俚俗。所以書麵上一般寫為景山,有美景小山或賞景之山的意思,頓時就超脫、飄逸了許多。

景山確實是看風景的好地方——雖然它本身即是風景。這簡直是在市中心構築的望台。一級級台階地爬上去,即可大飽眼福(用北京話來說叫作“養眼”)。林語堂先生曾指點:“鳥瞰城市的最佳方法也許就是從宮殿後麵煤山上的亭子裏向下看。此處是這一帶的最高點,離北城牆很近,能對整個城市一覽無餘。向下望去,皇城的綺靡光彩和壯麗輝煌展現於眼前。城市沿中軸線對稱的規劃設計很獨特,其中有如寶石那樣的城中城,金碧輝煌的屋頂襯托在各大園林的蔥鬱繁茂的綠蔭當中。城牆上有城頭堡和灰色的胸牆,三點五英裏以外的內城門樓高大雄偉,聳入雲霄,五英裏外的外城郭門樓更像幻影一樣消失在雲中。天氣晴朗時,可以看見遠處的外城城牆……”他所眺望過的風景,有一些已永遠地消失了——譬如明清兩代的內、外城牆,皆被拆除。我們仿佛在傾聽他講述海市蜃樓,講述遠古的幻象。但畢竟還有許多景致得到保留,仍投射在今人的視野裏:“站在煤山望去,北京宏偉對稱的布景和清晰的輪廓線十分引人注目,與耀眼的顏色正相配合。最先映入眼簾的是紫禁城大片的閃爍耀眼的屋頂,被襯出皇城輪廓的帶雉堞的方形粉牆圍繞著。左麵最醒目的是東北角宏大的塔樓,冠以金黃和翠綠迭映的飛簷,倒映在繞皇城流淌的護城河裏。大片耀眼的金黃色與環繞四周的蔥綠樹木形成鮮明對比,西苑那麼蔥鬱茂密的樹林則使皇城西部輪廓模糊不清。從這麼蔥鬱中可見到北海的白塔。右麵,西山紫坡的寺廟,新鮮的泉水是人們逃避城市塵煙的好去處。北麵,是一片嫩綠的柳樹遮掩著的什刹海湖水……”據他所說,最遠處居然能看見郊外的西山。我想的則是:幸虧景山在明清時皆是宮苑禁地,否則皇帝在一街之隔的紫禁城裏洗澡或做愛什麼的,也會擔心有人從景山之巔偷窺的。即使是披著龍袍的天子,也有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景山與外城的永定門,內城的正陽門(前門)、天安門,紫禁城的午門與神武門等諸多城門處於同一中軸線上,並且是這條線的終點(因為北麵再無中心門):“它無疑成了觀察烽火台上煙火的地點。那些烽火台是一套戰時報警設施,它們列成一線從北麵的長城穿過鄉間直達此地。”(林語堂語)可見景山作為製高點還有賞景之外的另一項實用功能:監督著遠方的烽火台,以便及時地了解到是否有敵情出現、狼煙升起。這是北京最忠實的哨兵,時刻都圓睜著眼睛。想一想也可以理解——畢竟,那時候沒有雷達、無線電,恐怕連望遠鏡都尚未出現。雞毛信與消息樹的年代,隻有登高,才能發揮肉眼的最大極限。

早就聽人講過,坐在景山之巔的萬春亭裏,如同置身蓬萊仙山,涼風習習,能將人的靈魂席卷而去。假如說景山本身即是風景的話,山脊上均勻分布的五座或圓或方或六角形的亭子,則是風景中的風景。那簡直是一種占山為王的概念。星羅棋布,既分散——借山勢各自為政,又共同構成完美的整體。據朱麗葉·布萊頓在《北京》一書裏的記載:俄羅斯的外交使節回國後,大肆讚美景山的這一組絕妙的亭子,以至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下令不惜重金在彼得堡的冬宮裏照葫蘆畫瓢複製了一座——中國古色古香的亭子居然也被洋人“抄襲”了……

景山不高。正因為擱置在城市裏——尤其是北京這座十裏長街、萬家燈火的平麵化的城市,它才勉強算為小山頭;若和郊野的奇峰峻嶺相比,不過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撫平的一堆土丘。然而在本地人心目中,景山是被軟禁在圍城裏的山神,屏住呼吸,潛伏在朱紅宮牆連環巨鎖的桎梏之中,隨時都可能大夢初醒仰天長嘯,抖擻周身的林濤鬆針破空而去。

有些山是憑藉自身的巍峨壯美立足於世,令遊人過客歎為觀止,譬如鼎立中華的三山五嶽;而另一些如景山者,則依靠的是典故,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在它們麵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是想撥開時光的迷霧窺探栩栩如生於幕後的故人往事呢。可是,這樣的山便帶有經典的意味,如無字天書供奉於曆史的青玉案頭,風吹鬆濤,落葉遍地,你會懷疑冥冥之中是誰在掩卷拜讀呢?

所以,我喜歡古老的城市。所以,我喜歡有典故的山水。正如,我樂意與胸中浮現城郭的有識之士交往,也算體驗一番“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脫俗美感——這在獨自埋首趕路的世俗苦旅中不失為忘我的小憩。我甚至覺得,和我們一樣——山水也在尋找知音,正如無字天書若真有靈的話,每時每刻都會默默期待點石成金的讀者。否則,它也會寂寞的。

雖然不過是鬧市裏的一座“假山”(人工堆砌的),景山卻構成過於沉重的曆史盆景:那石頭,那樹木,那階梯乃至那亭子,都在無言地詮釋著什麼。景山的風景,頗有點苦澀。

看見景山,我會想起一個人。

這個人活著時,曾經淩駕於萬水千山之上,所有人見到他都要高呼“萬歲”——以至他後花園裏的景山,也獲得萬歲山之美譽。然而這個人偏偏又是短命的。當他吊死在景山東麓的一棵古槐上,似乎並不見得比一枚普通的落葉更有分量。這個人,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禎。

鋪開地圖,你會發現這座多少年前天外飛來般的山丘處於北京城核心的位置,緊鄰皇氣逼人的故宮後門。它飛來了,然後耐心等待,等待著完成最重要的一項使命——堵住一位皇帝的退路。難怪1644年3月19日,當泥腿子出身的闖王李自成把紫禁城的朱漆大門一腳踢開,崇禎在殺了妻子兒女之後,會一溜煙地穿過禦花園逃到景山,用三尺白絹結束了一段曆史。

據說崇禎當時衣冠不整,連龍靴都跑丟了,匆忙地在龍袍的袖口寫下遺詔:“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麵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皆諸臣誤朕——所有的亡國之君都會這樣推卸責任。他出逃前曾“鳴鍾集百官無人應”——那恐怕是紫禁城裏最空虛的一次鍾聲,僅僅把他一個人的心給敲碎了。他自縊時名副其實地成了“孤家寡人”——身邊隻有一個秉筆太監王承恩。王太監在附近另找了一棵樹也上吊了。景山為明朝的最後一個皇帝舉行了最蕭條的“國葬”:沒有追悼會,沒有紙錢與哀樂,甚至沒有一副像樣的棺材板。景山,成了祟禎的露天墳墓。

我想,景山就是這樣出名的。

在我的故鄉,孩童們把盛夏時靠一根長長的細絲懸掛在樹枝上的毛毛蟲叫做“吊死鬼”。學了曆史課之後,每當看見這種“吊死鬼”,我總會想起一個皇帝。

清朝的順治帝,住進了崇禎住過的金鑾殿後,特意將景山壽皇亭側的那棵歪脖子古槐定為“罪槐”,並且圍上一條鐵鎖鏈。其實,祟禎是咎由自取,古樹何罪之有——莫非它也犯了弑君之罪?這簡直像笑話了。大清帝國後來也逐漸不景氣了。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後和光緒算是跑得快的,逃到了西安。而捆綁著古槐的鐵鎖鏈,居然被侵略者當作文物給掠走了。八國聯軍真厲害,什麼都偷、都搶、都要——連鐵鏈子都不放過。外國強盜,爬上過景山,趾高氣揚地看風景。

從1928年開始,景山作為公園對平民百姓開放了,門票很便宜。在古槐前樹立了刻有“明思宗殉國處”的石碑(原北大教授沈尹默書寫)。

我去過陝西(慈禧太後逃難的地方),八百裏秦川的奇峰無數,惟獨驪山與馬嵬坡令我想得最多、最深。前者是春秋時周幽王千金買一笑、烽火戲諸侯的滑稽舞台,我在山腳下做一次深呼吸,想辨別千年前混雜的脂粉與硝煙是否散盡;後者則因有個貴妃做過犧牲品而身價百倍,至少我聽過當地有趣的傳說:楊玉環墓原為土塚,盛傳把這土攪在粉裏擦臉,可使皮膚與容貌更加細膩白潔,因此遊客和婦女紛紛偷土,致使土塚被挖下去數尺,為保護墓的封土,不得不加砌了一層青磚……因而我聯想到,一個有思想的人,才真正懂得遊山玩水,他比一般人還額外帶有一層“偷土”的動機,即挖掘依附在曆史斷層的凝固的靈感,淘洗混雜於歲月塵埃的理智的金砂。這注定他與山水擦肩而過後不會空手返回的,他借助與山水的靈性相通豐富了自己的庫藏。

景山的土,沒有人偷。畢竟,死在這裏的並非美女。但讓人感到悲哀的,是係在樹上的鐵鏈子被偷走了。甚至樹本身也無法幸免——“文革”期間,來北京“大串聯”的各地紅衛兵,爭相攀折樹枝、剝光樹皮,拿回去做“紀念品”——以不枉“到此一遊”。這已非“好古”,而是缺德了。那棵歪脖古槐被抽筋剝皮,必然要枯死。如今屹立在原址的槐樹,是後來重新栽種的。我們看見的僅是一位“替身演員”。

和驪山、馬嵬坡一樣,景山意味深遠,在於它吊死過一位皇帝——更確切地講是一個朝代。山腳是鼓角齊鳴、旌旗招展,山頭的枯樹孤石則永遠地展覽孤家寡人無處藏身的陰影,與其昔日笑擁的雍容華貴相比,這是何等淒涼的諷刺。為什麼這樣?何至於此?亡國之君垂懸於高枝的孤影遊魂,給景山打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每逢和此等山水遭遇,我不得不懷有品茶的心境,玩味那揮撣不盡的苦澀中,是否浮沉有幾瓣雖經火煮水沸而青嫩如初的曠古哲理。文似看山不喜平,那麼看山呢,不也類似於讀書嗎?誰也不願意掌上的經卷平鋪直敘,一覽無餘。

客觀上說,我和景山還是有點緣分的。我的寓所在沙灘北街,出門若步行的話,離景山隻有10分鍾的路程。約見外地來的朋友,我經常把守候的地點定在景山公園門口。在等人的那幾分鍾,我會倚著公園門口的石獅子,望著街對麵不動聲色的故宮——仿佛望著一紙之隔的曆史,想一會兒心事。既然和景山熟悉如近鄰,我想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發言權的。便信手寫下這篇與山有關的文字,獻給無聲無息坐守於我書房窗口能望得見的地方、陪伴我度過無數個寫作與讀書的不眠之夜的景山。

景山,任何時候都醒著。

在眾人離去之後、死去之後、睡去之後,景山還是醒著。山頂的小亭子,是它醒著時所做的夢。

《萬寧橋與積水潭》

我長期關注著北京的古橋(從盧溝橋到金水橋),卻還是忽略了其中極有特色的一座。

或許並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疏忽,而是一個時代的疏忽。

不管怎麼說,有必要補充一下,以增強原本就模糊的記憶。

偶然聽一位老先生做報告,題為《從蓮花池到後門橋》,談論北京往事:元大都是以後門橋為中心的。所謂蓮花池,並非城南的那一座(金中都的禦苑),而是指積水潭。這我能理解。《燕都遊覽誌》已有注釋:“積水潭在都城西北隅,東西亙二裏餘,南北半之。西山諸泉從高粱橋流入北水關彙此。或因內多植蓮,名為蓮花池。”至於後門橋乃何方神聖,我卻不大清楚。隻怪自己孤陋寡聞。

憑空搜索一番,終於想起來了。由地安門往鍾鼓樓去,會遇見某古橋遺址。橋麵基本已與兩端的水泥馬路持平,感覺不到什麼坡度,惟一可以作證的是兩側孤零零立著的殘損橋欄。況且當時,漢白玉橋欄杆皆捆綁著鐵皮打製的巨幅廣告牌,如同影壁,遮擋了東西而望的視野,因而沒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即作為元大都核心的後門橋。恐怕因為地安門是明清皇城之後門,老百姓習慣了以此相稱。查古籍,其原名為萬寧橋,建於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萬寧橋與什刹海(古蓮花池之一部分)互為依傍,猶如唇與齒的關係——水為唇,橋為齒。此橋建立後沒多久,即趕上了一項“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春,忽必烈采納水利專家郭守敬(北京城的大禹)的規劃方案,引昌平白浮諸泉入大都西門水關,擴充積水潭容積,使水由萬寧橋東南流,出城東水關,經大通橋直至通州……京杭大運河與大都城終於首尾相銜,南糧北運的漕船可以徑直駛至天子腳下,節省了原先“五十裏陸官糧”的周折與辛勞。忽必烈在前人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使積水潭一舉成為大運河的終端碼頭,不僅方便了貨物的長途運輸,還促成積水潭至鍾鼓樓一帶(古稱斜街)“中央商務區”,有駱駝市、牛馬市、鵝鴨市、羊市、米市、麵市、綢緞市、皮毛市、帽市等,盛況空前。真是一條金街啊(相當於明清時的前門大街及今之王府井)。

這項工程的效率極高。僅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歸來,寶馬禦駕穿過萬寧橋,看見橋下有舟楫往來,而西側的水域更沿岸停泊著無數糧船,樂得嘴都合不攏了。當即為新修的漕道起了個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萬寧橋,記住了這位橫跨歐亞的大帝國之君主的一喜!

萬寧橋,可以借助滔滔流水夢見南國了,甚至夢見西湖的斷橋。從西湖到什刹海(積水潭),中間再無阻隔。

積水潭作為銷金窟,比南宋小朝廷苦心經營的西湖,有過之而無不及。暖風熏得遊人醉,恐怕直把“幽州”當“杭州”了。說到底,都是運河的功勞,使江南的鮮貨器物,在大都城裏俯拾即是。“積水潭東北岸的斜街一帶,帆檣往來,商業繁盛,這在北京的都市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當時萬寧橋畔的斜街商業區,既鄰近皇城,又擅舟楫之利,南方貨物隨糧船大批湧入都城,這一帶地居要衝,很快便形成了市廛輻湊商賈雲集的局麵。加以水鄉景色不亞江南,勢家貴族多在此地構築園亭,隨之而來的必然有酒樓歌吹異常發達的都市繁華景象。”(伯驊語)

元惠宗時的集賢大學士許有壬,喜歡填詞,先填了一首江城子,題為《飲海子舟中答人招飲斜街》:“柳梢煙重滴春嬌,傍天橋,住蘭橈,吹暖香雲何處一聲簫”。還覺不過癮,又填一首蝶戀花:“九陌千門新雨後,細染濃薰滿目春如繡,恰信東君神妙手,一宵綠遍官橋柳……”他所描寫的“天橋”與“官橋”,都是指萬寧橋。萬寧橋一帶,肯定栽種著許多楊柳,千絲萬縷,濃得化不開。洇透了古人的詩句也洇透了後人的思念。

積水潭至鍾鼓樓,是元大都繁華的市中心。而萬寧橋,相當於標誌性建築了。唉,不知有多少帝王將相、文人雅士、商賈旅客,曾經從這小小的石拱橋上走過?可惜連腳印都沒有留下。我隻能憑空想象了。

萬寧橋屬於“橋閘”,具備雙重功能——既是橋可通行,又作閘以製水。郭守敬開鑿漕道,將積水潭作為水庫,而又在通惠河沿途設立閘壩10處以資控製,有船來往方提閘放水,平常則緊閉。看來真夠“節能”的。設在萬寧橋下的,叫澄清閘,又名海子閘,是積水潭(舊名海子)之水流的第一道關卡。同時,又作為大運河的終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糧船,降帆穿過萬寧橋的橋洞,就進入可拋錨卸貨的避風港了。緊提著的心也就可以放下——總算順利完成了任務,萬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