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刑場:從於謙,袁崇煥到譚嗣同》
漫步西四,已看不見高聳的牌樓了。自從這標誌性建築被拆掉之後,西四牌樓便簡稱為西四。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處決死囚、或殺或剮的刑場。“西四牌樓者,乃曆朝行刑之地,所謂戮人於市者也。”(楊士聰《甲甲核真略》)消失了的牌樓,很見過些腥風血雨的。昔日曾專門豎立一根比牌樓還要高的木杆,懸掛被割下的頭顱示眾。在那個時代,殺人是一種儀式,很有些熱鬧可看:轔轔作響的囚車,枷鎖鐐銬的罪犯,乃至赤膊上陣揮舞鬼頭大刀的劊子手(故意露出胸毛)……“醜陋的中國人”,愛看熱鬧,首先是從看殺人開始的——他們不僅迷戀生活,對光天化日之下的死亡同樣也充滿了興趣。
西四牌樓,見證過許多大快人心的時刻,譬如淩遲處死武宗時權宦劉瑾,“都人鼓舞稱慶,兒童婦女亦以瓦石奮擊,爭買其肉啖之。”但不能否認,也製造過一係列千古慘痛的冤假錯案。
漫步這矗立著廣告牌、紅綠燈、交通崗亭的十字路口,我首先想起了兩個人:於謙和袁崇煥。這兩位北京城古老的保護神,都曾以血肉之軀抗拒侵襲。悲哀的是,他們未能如願以償陣亡沙場,不約而同地死於自己拋灑血汗所捍衛的城市,死於被保護者的刀斧之下,上演了一幕幕的親者痛、仇者快的漫長悲劇。於謙與袁崇煥並不是開始——嶽飛的風波亭,可比西四牌樓早得多了。當然,他們血染鬧市,並不代表悲劇的結束。
史學家說:崇禎殺袁崇煥,等於“自毀長城”。建長城很難,毀長城則很容易。毀長城無異於自殺——尤其當你拆除的是“血肉築成的長城”,是良將與忠臣,就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這不是在挖自家的牆腳嗎?帶來的危機要嚴重得多,甚至可以說是毀滅性的——首先從精神上開始垮掉了。
不管元之柴市口,明之西四牌樓,抑或清之菜市口,皆屬老北京的交通要道。在鬧市區行刑問斬,便於示眾。
想起於謙與袁崇煥,再查找西四那消失的牌樓——我看見了風波亭的倒影。
正統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剌騎兵在土木堡(今官廳水庫地區)大敗明軍,俘虜了禦駕親征的英宗(北宋欽、徽二帝的替身)。後以英宗為人質,兵臨北京城下,逼迫守軍開門迎接“聖駕”。群龍無首,明之朝臣人心渙散,甚至主張避敵逃亡,遷都南京。兵部侍郎於謙挺身而出:“京師天下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獨不見宋南渡事乎?”並且拔刀出鞘:“倡議南遷者,當斬首!”他說服了皇太後,勸請英宗弟弟朱祁鈺繼皇帝位(即代宗),遙尊落入敵手的英宗為太上皇。此舉迫使瓦剌部死了挾持英宗騙占北京城這條心。
於謙升任兵部尚書,不甘困守,大力主戰,列陣於九門之外。他還親自披甲持刀,一馬當先衝出德勝門,與圍城者拚殺,並且指揮炮火擊斃數位敵酋。城關一帶的老百姓見這位父母官親臨前線,深受鼓舞,再不願躲在地窖裏了,爭相爬上屋頂,揭瓦片投擲慌不擇路的敵騎。
連婦女兒童也臨時組織成拉拉隊,齊聲呐喊助威……從草原襲來的騎士們哪見過這陣勢,頓時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
雖然北京衛戍部隊剛剛有數十萬兵馬覆滅於土木堡,但於謙集結餘勇,兼而發動群眾,硬是將瓦剌騎兵趕出塞外。在那段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日子裏,京師的軍民確實把這位臨陣不亂的“總司令”當作主心骨,甚至視為保護神。於謙救過北京城、救過明王朝一命。
英宗朱祁鎮成了“多餘的人”,被瓦剌部放回。在北京城的一座別墅(南宮)裏頤養天年。他這人打仗不靈,搞政變卻很有一套,於景泰八年(1457年)把病危的代宗趕下台(降為成王),奪回了令其念念不忘的龍椅,改元天順。
“南宮複辟”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有北京保衛戰之功勳的於謙卻麵臨滅頂之災。英宗挺記仇的。他記住了自己被挾持為人質立於城下時,是於謙拒開城門的;也正是這個於謙,扶助朱祁鈺為新主,而使自己人走茶涼。新賬老賬一起算,捏造了於謙“意欲迎立外藩”的“謀逆罪”,於天順元年(1457年)正月二十二日押赴西市操刀問斬。“公被刑之日,陰霾翳天,京郊婦孺,無不灑泣。”仿佛老天爺也在替於謙鳴不平。至於劫後餘生的京城百姓,更感激其救助恩情,夾道哭送。那是北京淚水流得最多的一個日子——估計皇帝駕崩,亦不過如此吧。更重要的:這淚水皆是自發地流出的,是一場心雨。甚至還有人自遠郊趕赴西市,僅僅為了最後看於謙一眼,僅僅為了哭一場。他們冒險在刑場灑祭酒,燒紙錢,大放悲聲。
不知道於謙看見這“行路嗟歎、天下冤之”的場麵是什麼心情。他是否也哭了?為百姓哭,為自己哭,還是為昏庸的皇帝哭?哭吧哭吧,哭出來舒服一些。代替嶽飛哭,代替文天祥哭,代替方孝孺哭。
查抄於謙私宅,讓製造冤獄者大失所望。別說謀逆的罪證根本不存在,連值點錢的家具或器物都沒有。居室甚至不曾好好地裝修,徒窮四壁。兩袖清風的一代高官,留下的惟一遺產,就是堆滿床頭案幾的經史與兵書。而他讀這些書的目的,是為了報國的。這一回,連奉命搜查的“秘密警察”(錦衣衛)都哭了。
後來,明憲宗平反了這樁冤假錯案,為九泉之下的於謙昭雪,將其故居改為“忠節祠”。
而今“忠節祠”已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比於謙更冤的是袁崇煥。他在西市被淩遲處死,不僅無人哭送,而且遭到痛罵。磔刑照例應剮三千六百刀,皮肉寸斷。當這一代名將被千刀萬剮時,心靈肯定比肉體還要痛苦,晃動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張憤怒的麵孔。市民們不明真相,視之為通敵賣國的“漢奸”,爭相掏腰包買其肉而食之,以解心頭之恨:“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啖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明季北略》)
天啟六年(1626年),鎮守寧遠城的薊遼總督袁崇煥以弱勝強,擊破兵力上占絕對優勢的後金大軍,取得“寧遠大捷”。正是在這次戰役中,努爾哈赤中炮受傷,不久後死去。其子皇太極時刻銘記著這“殺父之仇”。
三年後,皇太極繞開袁崇煥重兵駐紮的防區,由喜峰口突破長城,包圍了北京城。袁崇煥風雨兼程自山海關外趕回增援,護駕勤王。又一輪北京保衛戰打響了(與於謙指揮的那一次相隔約一百八十年),主角已是袁總督——此時他也像於謙一樣,在戰亂中升任兵部尚書。
袁崇煥率領的九千騎士,在長途跋涉之後,顧不上休息,直奔皇太極督戰主攻的廣渠門,與數倍於己的八旗軍展開決鬥。這一場刀槍交錯的近距離混戰,整整持續了一個白晝。袁將軍身先士卒衝鋒陷陣,輕傷不下火線,縱橫馳騁,窮追皇太極之寶帳而不舍,如蒼鷹撲兔,有常山趙子龍之風!“兩肋中箭如蝟,賴有重甲不透。”一尊怒發衝冠的戰神,出現在廣渠門外,嚇得八旗軍紛紛閃避。
袁崇煥,真乃敢死隊員中的敢死隊員——主帥能如此,還怕麾下的士兵不賣力嗎?廣渠門大捷,完全是憑勇氣取勝的。另兩處戰場(德勝門與永定門),八旗軍同樣兵敗如山倒。
皇太極終於意識到:有袁崇煥這個死對頭在場,絕對啃不動北京城這個硬核桃,隻好灰溜溜地撤回老家。
強攻不行,隻能智取。皇太極設“反間計”,故意讓戰俘在放歸前竊聽到袁崇煥與後金有密約的假情報。崇禎居然鑽進了圈套,將自己的良將拉下戰馬,輕易地定罪:“袁崇煥以複遼自任,功在五年,朕是以遣員湊,無請不發。不意專事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入犯,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散遣。乃敵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僧入軍中,堅請入城。敕法司定罪,依律,家屬十六歲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給配,朕今流他子女妻妾兄弟,釋放不問,崇煥本犯置極刑。”
皇太極“借刀殺人”成功了。昏君崇禎將己方的一杆戰旗給連根拔掉。
袁崇煥死得太慘了。“時百姓怨恨,爭啖其肉,皮骨已盡,心肺之間叫聲不絕,半日而止。”比身碎千段更痛苦的,乃是忠臣蒙冤的心。他恐怕以為置身於噩夢之中:這就是我苦苦捍衛的城市嗎?這就是我拚死保護的人民嗎?滿腔熱血,沒能流在殺敵的戰場上,而流在自家的刑場上!
皇帝犯了一個錯誤?百姓犯了一個錯誤?曆史犯了一個錯誤!
當然,曆史同樣也是受害者:袁崇煥的傷口乃曆史的傷口,一直疼痛到今天,還會疼痛到永遠。
明王朝最終葬送在崇禎自己手裏。清廷移鼎北京,修明史,總算公布了內幕(把“絕密檔案”給曝光了)。北京的民眾才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摧殘了自己的保護神,追悔莫及。
清亡後,立即有人在離袁崇煥舊戰場不遠的地方——廣渠門內龍潭湖西側集資修造“袁督師廟”。既然是廟,可見市民確實把袁將軍奉若神明。
袁崇煥死後,眾叛親離,無人收屍。多虧他手下的一位佘姓親兵,堅信自己的“老領導”非壞人,趁天黑將其殘屍(實際上隻剩一副骨架子)從西四牌樓背回自家的院落,加以掩埋。此舉在當時是要冒生命危險的。
純屬民間行為的“袁崇煥將軍之墓”在北京城裏秘密地紮根了。忠實的親兵在將軍的墓前一如既往地守護著——仿佛將軍還活著,正酣睡於營帳。他臨死前又把這項任務托付給子孫:永遠給袁將軍守靈!代代相傳。佘姓親兵的後裔們,即是遵循祖先的遺訓,更是出於對英雄的敬仰,一直不曾搬家、不敢賣掉祖傳的私宅——後園裏種植著一棵不斷擴充著年輪的精神之樹!
這一家人,一直在原地守候著。這一家人,替一城之百姓做著懺悔的事情。
強將手下無弱兵。袁將軍自然偉大,這一家人也不簡單——他們是自發組成的衛兵,永遠的衛兵。
三百多年過去,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墳墓還是那個墳墓——可守墓人已傳至第十七代了。
電視台采訪了第十七代守墓人——一位叫佘樹芝的老太太。她說這麼些年來,經常有知情者慕名前來敲她家的院門,給袁將軍上墳。主人總是熱情招待,引領來賓去後園祭奠那位著名的死者。隨著鏡頭,我看見了袁崇煥之墓——已用混凝土澆鑄(如同堡壘),並且立有大理石墓碑。庭院打掃得很幹淨,可見主人很盡心盡職。
由於袁崇煥之墓、祠已列為供遊客參觀的文物保護單位,守墓人家族將移遷新居。佘樹芝老人在墓前鞠躬、痛哭,跟祖祖輩輩生死相守的袁將軍告別。
袁將軍若活著的話,應該給自己世代相傳的衛兵授勳。或者說,我們這座城市,應該給這有良知的一家人記功。一個平凡的家族(絕對屬於“老北京”了),總算為曆史犯下的錯誤做出了一定的補救。我視之為人民的代表,從精神上對冤死的英雄進行著永遠的補償。
在明朝以前,元朝,北京(時稱大都)的刑場在柴市口(今東城區交道口)。
說起來,我知道柴市口,還是因為文天祥——這位寫有《正氣歌》的南宋狀元宰相,正是在柴市口,實現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最高理想。
文天祥戰敗後,經過“零丁洋”而被押赴大都兵馬司獄中。元世祖忽必烈看重這個人才,讓被俘的亡國之君恭帝出麵當說客,希望文天祥遵君臣之道而投降。文天祥一見恭帝即淚如雨下,邊哭邊說:聖駕請回,聖駕請回!很藝術地處理了難題——既給了恭帝麵子,又保持了自己的氣節。
“君恩”不靈,便動用親情。唆使文天祥淪落樂坊與妓院的寵妾及寶貝女兒,乞求其救助。文天祥肝膽欲裂,仍硬起心腸給“掌上明珠”回信:“阿爹救不得。”
最後,戰無不克的忽必烈隻好親自出馬,勸說這位文人:“我很欽佩你的忠烈。但你們的皇帝都歸順我了,你也不妨做我的丞相。我不會虧待你的。”文天祥不屑一顧:“我是大宋的宰相,哪能再為另一個朝廷服務!”忽必烈覺得還有商量的餘地:“當兩朝宰相或許有違你的觀念,那麼可否主管樞密院?照樣能為老百姓做些實事嘛!”文天祥昂首回答:“一死之外,別無所求!”
黔驢技窮,忽必烈下令對文天祥執行斬刑。
那是至元十九年(1283年)發生的事情。當囚車駛往柴市口,老百姓紛紛趕來為忠貞不屈的文丞相送行,僅刑場周圍就集合了一萬餘人。行刑官怕市民造反,鑼鼓開通時一再宣稱:“皇上有旨,隻要文丞相肯降,立即收回成命,榮任本朝宰相!”文天祥戴著鐐銬,神色坦然地來到刑場上,他問旁邊的百姓哪一麵是南方,百姓指給他看了。文天祥恭恭敬敬地朝著正南方拜了幾拜,然後從容就義,時年四十七歲。(引自方彪著《北京簡史》)
文天祥的碧血,拋灑在柴市口。文天祥的丹心,跳動在史書裏。
清朝取代明朝後,將殺伐的刑場,由西四牌樓轉移至宣武門外的菜市口。
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菜市口被殺害的。譚嗣同走下囚車時曾質問監斬官:“革新變法有何罪過?為什麼不審而斬?”監斬官無言以對,隻是投去殺頭的令箭,讓劊子手持刀上前。譚嗣同的頭在被砍下前,還在高呼口號:“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光緒皇帝主張變法革新,下詔令譚嗣同從速進京引見,參與新政。賜譚嗣同軍機章京“四品卿銜”。他下榻在城南北半截胡同的瀏陽會館,“然而他不坐轎子,總是步行穿過宣武門,到紫禁城去。他的任務是拆看各省的奏章和上疏,擇善而從,批駁守舊。”(農偉雄語)變法失敗後,他本有機會像康有為、梁啟超那樣逃離北京、流亡海外的(某國使館的外交官數次登門請其“政治避難”)。然而他認定“中國的新舊兩黨非鬧得流血遍地,國家才有希望”,故有以血自薦軒轅之誌:“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倡也。有之,請自嗣同起!”
譚嗣同等六君子,使北京的菜市口也出名了。
《昆明湖:耶律楚材與乾隆》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著西施的眼淚的湖泊同名。大概因為它位於古城的西北郊,加上與屏風般的西山相連。中國許多地方,都有俗稱西湖的水潭——起這樣的名字較省事,也親切。譬如雷州半島的海康城西,原有羅湖,蘇軾被流放到嶺南時,曾與其弟蘇轍在此日夜泛舟,當地人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連縣太爺也寫詩紀念這位偉大的過客:“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不管怎麼說,是蘇軾最早把西湖比作西子的。在這方麵,揚州做得尤其聰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個“瘦”字,以示區別。瘦西湖,瘦西湖,“減肥”之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北京的這一座西湖,既不胖又不瘦,很本色。雖然蘇軾不曾來過這裏,但另一位大學者,耶律楚材,卻看中它了,以此為葬身之地。今天的萬壽山,當時叫甕山,因而昆明湖又叫甕山泊。耶律楚材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九世孫,帝王之後,又曾任金朝國史院編修及尚書右丞。成吉思汗攻破金中都,首先想到了他,下詔書令其從軍參政,並為之起了個“美髯公”的外號。這一代天驕曾指著“美髯公”告訴其子窩闊台(後來的元太宗):“此人,天賜我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耶律楚材為元朝服務數十年,有一半時間擔任著中書令(丞相)之要職。他雖為契丹族人,卻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晚年自號玉泉老人;隨蒙古鐵騎南征北伐途中,時常懷念故鄉山水,寫下“歸隱西山五畝宮”等詩句。當公元1244年病逝於蒙古高原,遺囑以馬革裹屍運回燕京,埋葬在玉泉山下甕山泊之濱。十餘年後,元世祖忽必烈特意為其重修陵墓,建廟立像,隆重悼念這位開國元老。據說其時甕山泊周圍原來很荒涼,蘆葦遮天,自從東岸增加了這處人文景觀後,才變得熱鬧了。常有高官顯貴、文豪墨客前來憑吊。
耶律楚材不僅會搞政治,還精通儒學和佛經,乃至辭賦。譬如他題詠玉泉山上著名的華嚴洞,剛柔並濟,很有點蘇東坡感歎“大江東去”的味道:“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延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山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鵲。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軍攻占元大都,耶律楚材墓難免受到衝擊,墳頭被夷為平地,祠堂也焚之一炬。若幹年後,沈德符記述:某貴族在西山蓋房,挖地基時觸及一古塚,掀開棺蓋,見死者之頭顱骨比常人大許多,又獲石碑,方知此地埋著的是耶律楚材。看來玉泉老人不僅胡子長得美,腦袋也要大一號。不愧為智者也。王崇簡於明崇禎九年(1636年)曾來此探訪:“甕山山下東南數十步有元耶律丞相墓……祠宇傾頹,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二翁仲,一首毀,相傳居人夜見有光,疑其怪而鑿也。後一高阜,則公墓雲。”清康熙戊申(1668年)又策馬重遊,但見“斷壟漸平,耕者及其址,石像僅存下體,餘皆蕩然。三十餘年來,問之土人,鮮知為公墓者。墓西去半裏,圓靜寺僧猶能言其處。嗟夫!石像何患於人?去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殘基,再數年皆麥畝黍穗矣。”他很有點替黃泉之下的耶律楚材打抱不平的意思,借詩抒懷:“丞相遺墳知己稀,荒岡不似舊崔巍。空餘祠址藏狐窟,無複苔紋繡石衣。耕叟驅牛依塚臥,東風流水落花飛。俯思一代名臣盛,徒有青山掛夕暉。”
今從頤和園東門,沿仁壽殿南側前行至昆明湖東岸、文昌閣以北,仍能找見庭院深深的耶律楚材祠——北屋內陳列數米高的紅土堆,即其遺塚。但已是乾隆年間重修的。乾隆造清漪園(頤和園之前身),在甕山之陽挖出耶律楚材棺木,“培土為山其上以藏之”。並加蓋祠堂三間,內供塑像及墓碑。乾隆對耶律楚材的評價頗高:“聞其為楚材之墓久矣,使閱時而湮滅無傳,豈所以褒賢勸忠之道哉?”他還親筆題詩:“曜質潛靈總幻觀,所嘉忠赤一心殫。無和幸免稱冥漠,有墓還同封比幹。窀穸即仍非改卜,堂基未沒為重完。擒文表德輝貞石,臣則千秋定不刊。”被成吉思汗倚為左膀右臂的耶律楚材,入土500年後,終於又贏得了一位隔世的知音——大清皇帝乾隆。
乾隆潑墨題詩,猶覺不過癮,還讓丞相汪由敦寫一篇《元臣耶律楚材墓碑記》。命題作文?“甕山之麓有元臣耶律楚材墓一區,歲久弗治,漸就蕪沒。會其地近別苑,所司將有所營建,上特命覆以屋三楹,俾勿壞,而敕臣由敦記之。臣謹按元史,楚材事太祖、太宗,曆三十餘年,時方草昧,一切定賦稅,分郡縣,籍戶口,別軍民,皆其所經理。嚐謂治弓尚須用弓匠,治天下安可不用天下匠?遇所不便於民,必力爭不少屈,至有厭其為百姓哭者。卒賴其規畫,法製粗立,民得寧息。故論有元一代名相,必以楚材為稱首。顧閱世久遠,逐漸湮沒,當日豐碑高塚已翳為荊蓁,幾莫有過而問焉者。王士禎裂帛湖詩已有‘誰吊湖邊耶律墳’之慨;而趙吉士寄園所記並雲‘遭掘於摸金之手’。則此荒壟之僅存,其不致蕩然磨滅盡也,難矣。乃一旦沐聖天子表彰培護,不唯不以在苑側為嫌,更為之界以垣墉,蓋以簷宇,較之貞瑉綽楔而愈垂不朽,斯豈楚材當日意計所能及哉?昔唐元和中因白居易一言而為魏征子弟贖賜第,史冊書之以為盛事。然此猶第加恩於本朝勳舊,而於前代無與也。我皇上乃施及於異代之臣,雖遠至四五百年,猶為之表遺墟而存故跡,褒忠崇德之聖心,誠有度越前古萬萬者,固不徒以澤及枯骨廣收恤之仁而已……”談性正濃的汪丞相還繼續由耶律楚材墓加以發揮:史書上都說耶律楚材精於法術、未卜先知,但他真的能預料到自己死後能獲此殊榮嗎?假如沒遇見眷懷聖哲的乾隆皇帝,他還不是早被人給遺忘了嗎?這既是楚材的幸運,又是天下所有人才的幸運。他的意思是:有了乾隆這位伯樂,古今中外的千裏馬都不用擔心被埋沒了。到底是禦用文人,真會歌功頌德,表麵上是在緬懷古人,卻沒忘記把當朝的“國家元首”也給大大地誇了一番。乾隆聽到了,一定很開心。
早在金章宗時,禦批的“燕京八景”,就包括“玉泉垂虹”(後被乾隆改作“玉泉趵突”)。耶律楚材是金朝遺臣,對作為西山支脈的玉泉山情有獨鍾,並且愛屋及烏,相中了玉泉山麓的甕山泊。他迷信風水,把甕山泊視為“寶地”,雖然當時此水並無富貴氣象,隻相當於荊釵布裙的村姑。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沒有看錯。
操勞了一生的耶律楚材,枕山醉臥、伴水長眠,終於可以無憂了。近半個世紀後,公元1292年,水利專家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開辟水源以濟漕運,使京杭大運河直抵大都城下(積水潭)。為保障新開鑿的通惠河水流充足,特意引玉泉山諸泉及昌平白浮泉水彙積甕山泊內,再經長河(高粱河)注入積水潭。因而甕山泊帶有京郊第一大水庫的性質(猶如當代之十三陵水庫),甚至影響著南北的漕運。甕山泊之水,由大都西門水關流進積水潭,再向東南流入通州白河,流啊流,可以一直流到江南。從這個角度來看,北京的西湖(甕山泊),和杭州的西湖,還是有聯係的,首尾呼應,搖晃著大運河的繁華夢。
北京的西湖,沒有白堤與蘇堤,卻有一道長約10裏的西堤,自麥鍾橋始發,經龍王廟至甕山西麓為止。沿湖築堤設閘,本是為了蓄水並控製流速。可西堤也像白堤與蘇堤一樣成為聽浪觀景的最佳途徑,元大都的風流才子們吟詩紀念:“鳳城西去玉泉山,楊柳長堤馬上遊。”詩寫得雖不咋的,畢竟給後人提供了若幹信息:西堤較寬闊,有楊柳夾道,還可縱馬馳騁。到了明朝,此風更盛。“每年四月賞西湖景”,成了北京市民一大風俗。“京城男女老幼西郊踏青,出西直門,過高粱橋,經西堤而雲集西湖”(姚天新語),而堤上“茶篷酒肆,雜以妓樂,綠樹紅裙,人聲笙歌,如裝如應”。弘治七年(1494年),助聖夫人羅氏建圓靜寺於甕山,山上平添了佛國風光,香火旺盛。(很久以後,又有個叫慈禧的女人,借山勢修築了佛香閣)。萬曆年間,山腳下始有農民聚居:“甕山人家傍山,小具池亭,枯槔鋤犁鹹置垣下,西湖當前,水田棋布,酷似江南風景。”有人考證:此村落位於今頤和園樂壽堂附近,村左為耶律楚材墓,村右為甕山圓靜寺。
乾隆是個大孝子,選擇甕山泊修造清漪園,為母親祝壽。他還將甕山改稱萬壽山,西湖改稱昆明湖,以烘托喜慶氣氛。湖中最小的人造島鳳凰墩(麵積僅百餘平方米),係根據無錫惠山腳下大運河中的小島黃埠墩“克隆”的,是其孝敬給母親的禮物:“乾隆皇帝奉母下江南,路至黃埠墩時,因母偶感小恙停留憩息。其間,有當地寺廟裏的僧人供奉齋飯,祈禱平安。回京後,乾隆皇帝即在水波蕩漾的昆明湖中仿建了這座小島,取名鳳凰墩,以示懷念之情。爾後,又花費了大量精力裝點這座小島,使鳳凰墩成為昆明湖中著名的一景。”(翟小菊語)鳳凰墩上有供奉佛母神像的鳳凰樓,與南湖島上的龍王廟相映成趣,寄寓著“龍鳳呈祥”、“帝後並配”之美意。乾隆又想寫詩了:“諸墩學黃埠,上有鳳凰樓。一鏡中懸畫,四時長似秋。山容格外秀,波態度前浮。何事三山遠?還期羨遊。”1830年,因公主多於王子,迷信的道光帝怕陰盛陽衰,下了拆撤鳳凰樓的聖旨。“蓋雲龍為帝王之相,而鳳乃後妃之兆,故去之。”他希望此舉能改變大清帝國江河日下的尷尬局麵?真夠荒唐的。直到慈禧太後掌權,不僅花重金將清漪園改建為頤和園,還想在繡漪橋北湖內這荒涼已久的孤島上恢複鳳凰樓。她是個古老的女權主義者,早就期待著扭轉乾坤,形成“鳳在上、龍在下”的政治格局;如願以償之時,自然大力倡揚鳳凰的精神,以顯示後宮之力量。可惜,頤和園內需要“砸錢”的地方太多,很快就“超支”了,隻好象征性地在島上蓋了座簡陋的小亭子。不叫鳳凰樓,而叫鳳凰亭了。慈禧太後死去沒多久,不僅大清帝國崩潰了,而且鳳凰亭也應聲而倒。“鳳凰台上風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本是李白於金陵懷古的詩句,借用過來形容昆明湖裏的鳳凰墩,也挺合適。鳳凰墩是鳳凰台的袖珍版,猶如微型小說。
話題再回到乾隆那兒。乾隆不僅給西湖改名,還動真格的,從水利建設方麵考慮,將水麵向東拓展,並鏟平西堤的北段,但保留了“舊有龍神祠”(這使龍王廟所處的堤壩成為南湖島)。姚天新先生說:“昆明湖建成後,乾隆皇帝在湖中仿杭州西湖蘇堤建築了一條貫穿南北的長堤,取名為西堤,並將原有西堤修整後改名為東堤。為記其沿革,乾隆皇帝在東堤岸邊上建立了一座鐫有‘西堤此日是東堤’詩句的昆侖石碑。從此,這條元明時期京城西北郊著名的‘西湖景堤’因乾隆造園而堤改名亡了。”幸好,將西堤改叫東堤,不會鬧出把西施叫作東施(效顰的醜女)那麼大的誤會。如果說效顰的話,也是乾隆皇帝本人在效顰,讓昆明湖模仿杭州的西湖,讓昆明湖的西堤模仿西湖的蘇堤。好在模仿得還不算難看。比那位隻知道趕時髦、卻沒學會照照鏡子的東施,高明多了。到底是皇帝,有一顆愛美之心,而且做得很到位,表現得很恰當很得體。乾隆這位偉大的“美容師”,給西湖(甕山泊)做了“整容手術”,使之更漂亮、更有貴族氣息了。正是從這一天起,西湖成了禦苑裏的風景(猶如天然去雕飾的民女搖身變作穿金戴銀的公主),被高高的紅牆圍住,有勇猛的哨兵把守;普通老百姓,想看也看不到了,想看也不敢看了。“望西湖月半規”,“見西湖明如半月”——古書裏的有關記載,都已是傳說了。隻能聽一聽而已。
昆明湖雖好,卻被皇帝一個人所霸占了,圈為其私有財產。看來所有的皇帝,都很吝嗇於與別人分享自己莫大的幸福。
到了慈禧太後的時代,更是如此。女人若霸道起來,比男人還厲害。她把昆明湖當作自家的金魚池,以其為核心,蓋起了花園別墅(頤和園),恨不得天天住在裏麵。她唯我獨尊地在昆明湖泛龍舟、賞荷花、釣大魚,一點也不覺得孤獨?昆明湖,不覺得孤獨?所謂養在深宮人不識,即其命運也。它也快成白頭宮女了。
可以說直至大清王朝破產,中國的老百姓,才有權利、才有眼福一睹昆明湖之真麵目。
《納蘭性德的淥水亭》
自古以來,北京多帝王,卻少有大詩人。元大都的胡同裏,出過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但基本上都是寫散曲(近似於今之流行歌曲)的,帶有勾欄瓦舍的媚俗氣息,顯得不夠貴族。幸好,公元1655年,京西皂甲屯的明府花園,納蘭性德誕生了。他是權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士明珠之長子。自小就養尊處優,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卻迥異於一般的八旗子弟,心性高傲,渴望成為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當然,最終也如願以償了。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18歲中舉,22歲中進士,可謂少年得誌。正如他的師傅徐乾學(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所形容的:“從吾遊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他的老爹明珠,是康熙皇帝的大紅人,獨攬朝政,氣勢熾烈。而他本人,參加進士考試時,中二甲第一名:“敘事析理,諳熟出老宿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天子用嘉”。康熙當即選其為禦前侍衛。“禦殿則在帝左右,扈從則給事起居……吟詠參謀,備受恩寵。”康熙頗好風雅,每有吟興,性德總能出口成章、隨聲唱和。君臣二人相處得很投機,也很有情調。康熙無論南巡北狩,譬如祭祀長白山、五台山、泰山,及遊覽蘇杭,都喜歡帶著性德在身邊,旅途上充滿詩情畫意。性德隨駕護航之餘,總能不失時機地奉上《駕幸五台山恭紀》、《塞外七夕》、《扈從聖駕祀東嶽禮成恭紀》、《秣棱懷古》、《江南雜詩》之類的詩詞,給皇上醒酒、提神、解悶,令龍顏大悅。性德的陪伴,使霸氣十足的康熙變得儒雅了好多,所謂近朱者赤也。
納蘭性德是北京城的李白,有清初第一大詞人及清代詞壇領袖之美譽。當年唐明皇召見李白,請其為楊貴妃寫幾首詩,李白提出的要求,是讓高力士(寵宦)替自己脫靴子。高力士隻好忍氣吞聲地照辦。納蘭性德縱然沒那麼大的架子,但文武百官,從此再也不敢小瞧詩人了。在皇帝麵前,獻一首詩,似乎比上多少稅還管用?“上(皇帝)有指揮,未嚐不在側……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剌,及登東嶽,幸闕裏,省江南,未嚐不從。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禦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中歲萬壽節,上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詩賜之。月餘令賦乾清門應製詩,譯禦製《鬆賦》,皆稱旨。於是外庭僉言,上知其有文武才,且遷擢矣。”當然,納蘭性德之進入文學史,並非僅僅因為沾了皇帝的光,還是要靠實力的。他二十幾歲就出書了:《側帽集》與《飲水詞》。後人精挑細選,得342首,以《納蘭詞》命名。即使在當時,也不乏文壇泰鬥給予高度評價。顧貞觀長歎:“容若詞一種淒婉處,令人不能卒讀”。聶先稱其“少工填詞,香豔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真所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丁澎的讀後感:“讀之如名葩美錦,鬱然而新;又如太液波澄,明星皎潔。”至於陳維崧,更將其與李、李煜相提並論:“飲水詞哀感頑豔,得南唐二主之遺”。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此乃李白的精神。納蘭性德不可能達到如此純粹的地步,無法拒絕“皇恩浩蕩”,他還是捧著文房四寶上了天子的船。康熙愛讀性德的詩詞,經常賞賜給他金牌、佩刀、字帖等禮物,以充潤筆的稿酬?抑或鼓勵其多出歌功頌德的好作品?不管怎麼說,清代文壇,納蘭性德算是一個拿到了“金牌”的詩人。然而,後人並未將其視作“犬儒派”或禦用文人(像紀曉嵐那樣的),還因為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寫給自己的,情感真摯、心態善良、語言優美(“真善美”都占全了)。尤其他的愛情詩,纏綿悱惻,感人肺腑,並不比唐之李商隱、宋之柳永遜色多少。納蘭性德為皇帝寫過一些應試之作,但也僅僅逢場作戲而已,他更願意向自己的愛人(原配盧氏、繼室官氏)傾述相思之苦、之甜:“戲將蓮拋池裏,種出蓮花是並頭”,“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裏一絲絲”……他後來悼念亡妻的一係列詞章,絕對是聲聲啼血、字字連心:“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回腸。”由此可見,納蘭性德的本性絕非官僚、財迷一類世俗小人,而是十足的情種。即使稱其為清代的李白稍欠恰當,他也算得上是中國的普希金,愛美人勝於愛江山。普希金不也是如此嘛,愛美人勝於愛沙皇。
納蘭性德是尊敬康熙大帝的。但僅僅是尊敬,並不眷戀。他的骨子裏,其實與視名利富貴如浮雲的李白不乏相似之處。李白的偉大不僅在於其詩篇,還在於其對五花馬、千金裘的貶斥(呼兒將出換美酒)。納蘭性德的內心,同樣是一個清新超拔的隱士,隻不過隱於市、隱於朝而已。並不見得就比隱於野、隱於山水來得容易。譬如當他頗受康熙青睞,成為禦前一等侍衛官,王公貴族們皆預料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必將得到進一步重用,走上仕宦而致將相的光明途程:“納蘭性德在內心深處,卻與侍衛的上馬從征、殿前宿衛的生活很不協調,他既苦於天涯飄泊,也厭惡金階侍立。他鄙棄庸碌的生活,內心無比空虛,甚至想離開京師,放棄功名,到江南去過歸隱生活。”(引自張寶章、嚴寬《容若葬於皂甲屯》一文)時人謂之“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皇氣逼人的紫禁城,對於納蘭性德這樣的真名士來說,是一個束縛個性的大鳥籠子;縱然是以金絲銀線編製,同樣意味著對翅膀的限製。他尊重皇帝,但更熱愛自由。曾自稱“不是人間富貴花”,以示對功名利祿的超脫與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