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很蠢,總是在尋死。我也不懂為什麼事到臨頭,我的想法為何總是那麼天真愚蠢,毫無章法。
也許,那隻能證明,在我並不漫長的人生裏,得到了來自爵爺和孟眉的太多的保護,令我始終活在一個無需讓自己變得聰明起來的淨土裏,不曾學會真正的精明與算計。
我看著皇帝因為怒火中燒而顯得有些猙獰的樣子,不知為何,那樣的聲色俱厲讓我想起了那段不長的,與他在黑暗地牢中相處的時光。
發怒的皇帝很好,看起來很真實。我被拋在這陌生的今日,人人都套著麵具的今日。我懷念往昔,此刻發怒的皇帝的臉,讓我抓住了往昔時光的最後一點真實脈絡。
我想起那個在黑暗中抱怨的大男孩,那個很脆弱又很堅強的男孩,記憶如潮水般撲過來,無數的帶著光亮的碎片飛舞著在我眼前自動拚湊出一副圖像來。
那些與我無關的往事,孟老夫人的閑談中不經意地提及過的閑言碎語,家常閑話,那溫暖家常中的一簇火苗,閃一下光便被忽略的碎片,呼嘯著穿透了那一直豎在我眼前的擋住我思緒的牆。
我是如此之蠢,這些往事,當皇帝向我訴說時,隻如一陣過耳輕風,隻撩起了一絲輕輕的疑惑,卻不曾在心裏留下痕跡。
當先生又說起它們時,我卻又因為沉浸於苦痛之中,心傷太深,無力顧及到這些本該塵封的往事。
但此時此刻此地,皇帝的雷霆之怒中,那今夜在心裏問了許多次的問題,忽然有了答案。千頭萬緒的碎片終於拚接成形。
這個故事,忽然有了它特殊的意義,往事對今日的影響竟是如此無法回避,無從逃避,令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當爵爺回到江城的時候,我以為,江城,我們是回到了他與孟眉的故事的起點。
但我錯了,這一切開始的起點,不是江城,而是鹽城。
先生的故事裏,那位曾經卑微的獄卒張常發,此刻忽然重又活在了我的眼前。
我見過先帝,許多次。
在爵府還是王府的時候,爵爺的書房裏,常備著明前的龍井。每當那位貴客來到,爵爺便會令我用玉泉山的水,沏上一杯龍井茶,奉與這位貴客。
很多中年人過了四十就會發胖,但他卻日益清瘦。我記得他的樣子,很書卷氣的一張臉,看上去像一位德高的大儒。每次端起茶盞,都會先聞一下茶葉的清香,每當此時,他都會閉上眼,微微一笑,仿佛這茶香是世間最好的香味。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帶著些許的沙啞。他從不高聲說話,即便是對我這樣的丫鬟,也是溫文和氣。
現在想來,他是這世上麵具戴得最成功的人吧。那麼可親可敬的長者,手指白皙修長,麵容和氣淡然,卻居然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人,隻需揮一下手,隨口說上一句,便可令許多人死無葬身之地。
他親手殺過三位同僚,隻為了得到五百兩紋銀,去娶他的未婚妻。
他一聲令下,小指,小指的全家婦孺,還有無數與她們一樣的官眷,便被關進了木籠子裏,變成了被人買賣的貨品,生不如死。
但我從未見過他冷酷無情的樣子,他坐在爵爺書房裏與爵爺閑談時,是如此慈祥可親。既不是危機重重隨時會被龐歡謀逆的憂心忡忡的皇帝,也不是殺氣騰騰動不動便濫殺功臣的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