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豔陽天。
初一,吉日。
新野,唐白河。
“瑞叔,軍師醒了麼?”
睡夢中的杜似蘭被這句問話驚醒過來,她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拭去頸上細汗,順手將床邊快要掉下去的布單拉扯起來,掩蓋住赤裸的身體,定定神,忽然才想起來,自己是睡在“悠蘭”號上。
這條“悠蘭”號是新野守將霍峻送給黃巾軍劉、龔兩位渠帥和杜軍師的三艘蒙衝之一。另兩艘因為劉辟和龔都不習慣水上遊蕩,很少使用。而且自六月底二人應劉備之邀率軍趕赴汝南之後,他們的兩艘坐艦更是閑置小港,無人問津。
所以這唐白河上,就隻有“悠蘭”號一艘船經常出沒了。
外麵瑞叔的聲音:“哦,龔斤啊,有什麼事?”
龔斤恭恭敬敬的聲音:“北方來了幾位客人,要見軍師……”
他話還沒說完,瑞叔驚呼聲起:“趙……趙先生,是你?”
一個醇厚的聲音笑道:“杜兄,好久不見了。小蘭在麼?”
接著一個清脆的聲音跳了出來:“杜爺爺!”
瑞叔一迭聲道:“在呢,在呢……小玉兒,你也來了……”
杜似蘭在他們相互答話時已翻身起來迅速穿上外衣,來不及套上甲胄,略略順了順頭發,便搶出艙門,激動地叫道:“趙師,是趙師麼?小蘭在這裏,小蘭在這裏!”
門外,果然站著趙楷、趙玉父子。
年餘不見,趙楷麵容依舊那麼清朗平和,趙玉卻已不複去歲那般稚嫩清純,亮亮的小眼睛裏似乎多了些成熟。
見到熟睡方醒、衣裝未整的杜似蘭,趙玉眼睛一亮,臉上微紅,立刻顯得局促扭捏起來。
趙楷看了一眼兒子,淡淡笑了一下,道:“小蘭,裏麵方便麼?”
杜似蘭忙道:“方便,方便,趙師請趕快進來說話。”交代瑞叔一聲,拉住趙楷便往裏走。
趙玉白了父親一眼。杜似蘭察覺了,微微一笑,另一隻手拉住他:“兄弟,你這一向都跑哪裏去了?害得你飛叔到處找你,快把姐姐我給逼瘋了。”
趙玉鼻中嗅到杜似蘭身上淡淡的體香,心裏覺得暈暈的,臉上泛起一股紅暈,嘴裏低聲嘰咕一句什麼,含糊不清。
趙楷哼了一聲:“要不是為這臭小子,我何至於耽誤到現在才回?”
趙玉低著頭翻眼看父親。
杜似蘭打了兩句岔,把這父子二人讓到正艙,吩咐侍婢獻上西瓜水果。
趙楷道:“不必那麼麻煩,現成的清涼河水,舀上兩瓢來就是。”
杜似蘭道:“那怎麼成?您到了小蘭這裏,一切都該聽我的才是。”
趙楷掃她兩眼,微笑道:“那也好。”
趙玉迫不及待地問:“杜姐姐,聽說我飛叔這些天大發神威,打了好多勝仗,是不是?”
杜似蘭頓了一頓,道:“啊,是啊!”
趙玉道:“那他有沒有跟太史慈幹一仗?”
杜似蘭一愣:“太史慈?似乎沒有。”
趙楷斥道:“小孩子胡說什麼?你飛叔叔是什麼身份,豈能與太史慈那種敵將對陣獨鬥?”
趙玉對父親的訓斥也不以為意,道:“那就好,江南的武將,除了甘大哥之外,也就太史慈據說槍法不錯,飛叔沒搶我的功勞,最好。”
杜似蘭看著他笑嘻的模樣,微然一笑,悄聲道:“不過呢,襄陽軍也虧得主公親自過去幫他們。十天前長阪坡兩軍大戰,江東的將領陣前耀武揚威,汙言穢語不止,襄陽軍中居然無人敢於迎戰。主公憤怒,慨然出馬,一戟便挑了對方勇將鮮於丹;大戰周泰,三十回合將其擊退,穩住了己方的陣腳。不然以襄陽軍當時的士氣,極可能被朱然軍攜威衝擊而潰散。現在不光荊州軍的將士們對主公崇拜之至,就算是江東的諸多名將,對主公的戟法也是讚不絕口呢。”
趙玉小臉上現出羨慕之色:“哇,飛叔的功夫,現在這麼厲害了!”
趙楷一皺眉,問道:“哦,現在戰況如何?”
“兩軍反複爭奪,互有勝負。在主公的幫助下,蒯越兄弟拚了老命,總算把局麵穩住,現在雙方在當陽的慈化一帶對峙。”細心的杜似蘭發現趙楷臉色略變,心想:“趙師修為精深,為何卻變了臉色,似乎不大高興,我適才說錯了什麼?”
趙楷哦了一聲,轉頭對趙玉道:“玉兒,你累哥、睿哥,還有你司馬二哥,都還在岸邊等候,你去找你杜爺爺,跟他去把他們都接過來。”
杜似蘭道:“跟先生一起還有其他客人嗎?我去接他們吧。”
趙楷道:“有幾個子侄輩的年輕人,不用小蘭去,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呢。”
杜似蘭點點頭,叫進瑞叔,讓他帶趙玉去接。
那趙玉原本想多呆一陣,卻不想父親將他支走,心裏老大不願意,可又沒有辦法,隻得站了起來,翻他父親一眼,還想說些什麼。杜瑞看著他,滿麵皺紋都開了,微笑著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趙玉頓時興高采烈起來,拽著杜瑞一起出去了。
杜似蘭拿起一把小匕首,輕輕劃開一個中等個的西瓜,連劃幾下,把西瓜分作容易食用的十來個小塊,請趙楷品嚐。此時心中忽悟,想到趙楷為什麼不高興了。
趙楷隨手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無子的上沿,慢慢咀嚼兩下,咽進肚去,問道:“主公為何到了襄陽軍中,而且親自出馬與敵單挑?此舉未免不智。”
杜似蘭慢慢放下匕首,歎了口氣:“主公也是無奈啊!自打六月荊州、長沙、江東三方談判破裂,七月剛開月,那麼熱的天,江陵的周瑜也不管不顧,自率一旅,便發了瘋似的北進,連破津城、麥城、慈化三城。劉表一日三使,許諾了許多好處,求主公發兵救援。”
“小蘭,這正是我不解之處。”趙楷聲音雖然不高,神色卻異常嚴肅,“二虎相爭,何不等其兩敗俱傷之後,再出兵收拾殘局呢?何況我軍目前長在水戰。主公就算想援救劉表,隻需以水軍襲江陵之背,牽製周瑜便可,何必自己幹冒風險……”
“趙師,您一直在汝南,有些情況可能不太清楚。”
趙楷不自覺又皺了一下眉頭。杜似蘭一直非常尊敬他,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盲目崇拜他,二人相處時從未有任何不敬之辭。像今日半途打斷自己的話,實在是十年來的第一次。
杜似蘭搓了搓手,語氣回轉溫柔:“趙師,主公和徐軍師其實一直希望保持戰場上的一種平衡態勢。所以周瑜率軍北上的消息一到,我們的水師就出發前去襲擊江陵水城,在外城下與朱治軍決戰,將其主力擊潰,占據水域外城。哪料周瑜根本不理會,繼續凶猛北擊。若非主公見機不妙,及時率援軍趕到當陽,蒯越軍就全線崩潰了。那現在雙方就不是在當陽地區僵持,而是江東軍直逼襄陽城下了。”
趙楷點點頭,臉色放緩,問道:“嗯,那我水軍現在情況如何?”
杜似蘭搖搖頭:“江陵水域內城經過蔡瑁、蒯越等人多年經營,水道曲曲彎彎,十分狹窄,根本不適合我軍的大船衝擊。而以小型戰船進攻的話,卻又沒有半分把握。所以陸都尉、楊都尉他們一直想引誘朱治出來,在外城水域決戰。隻是那朱治自上次見識到我軍樓船的威力之後,就再也不敢出擊了。現在我們暫時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趙楷哦了一聲:“主公現在當陽?”
“是。主公和軍師,現在都在當陽協助襄陽軍。”
趙楷道:“哦,那我軍的水軍,現在是桓伯緒指揮了?”
杜似蘭搖頭:“不是,桓參軍在桂陽。”
趙楷一愣:“在桂陽?那我軍的水軍,現在由誰指揮?”
“陸子雲都尉。”
“陸子雲都尉?哦,知道,主公信中提起過,是新近崛起的一位優秀水軍將領。”
杜似蘭道:“是啊,別看他年青,但指揮能力非常出色,楊齡都尉他們兄弟這些老將也都很服他。”
趙楷點點頭,吃了幾口西瓜,心中暗暗思忖:“主公用人,真是大膽。竟然把自己主要的實力,交給一個毛頭小夥子。”問道:“桓參軍怎麼會在桂陽?”
“哦,因為桂陽近數月來蠻民反叛,派出兩批郡兵都彈壓不住,大敗而退。太守趙範驚慌失措,竟然棄官而去。桂陽郡群龍無首,郡吏們一商量,決定歸屬長沙,懇請主公前去接管。主公已授權桓參軍,讓他全權處理。現在和洽主簿、韓玄長史的病也好了,有他們和杜長史在,長沙大局無憂。所以桓參軍放心趕去桂陽,現在已在那裏大約有近一個月了。”
趙楷吃了一驚,看她一眼,慢慢放下西瓜,麵露疑色:“蠻民反叛,彈壓不住?太守趙範驚慌失措,棄官而去?我聽說趙範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名邢道榮,力大無比,善使巨斧;一名叫鮑隆,武藝精熟,曾射殺雙虎。這二將本是當地蠻民首領出身,桂陽當地蠻漢雜居,多有不協,民變也不是一次兩次,都因有他們在,每次都能和氣收場。怎麼會出現這種兵戎相見,彈壓不住的情況?而那趙範雖然無用,但也不是如此無膽之輩吧?”
杜似蘭大為驚訝,仰麵看著趙楷:“趙師您怎麼如此熟悉桂陽情況?真是運籌帷幄,明見萬裏!小蘭服了!”
趙楷淡淡一笑:“運籌帷幄,明見萬裏,談何容易?我哪有那麼神?我雖然在荊州、西川多年,但長沙四郡,卻是我了解最少之處。我一直慚愧,無法給予主公更多有效的幫助。”看杜似蘭的臉色,似乎不大相信,續道:“不過桂陽麼,略有不同。那太守趙範,原是我趙家一個遠房子弟,自幼父母雙亡,隨兄長趙苑一起長大。二十三年前,趙苑愛上我趙氏仇家的一個婦人,想與那女子雙雙潛匿逃去。不料此事被趙範無意透露出去,結果趙苑他們被他的叔叔抓住,族人都非常憤怒,要將他二人一並處死。趙範為救兄命,深夜偷來見我,長跪痛哭。我見他為兄乞命,倒也孝義可嘉,便去找了他叔叔為趙苑說情,隻處死了那婦人,饒了趙苑一命。誰知趙苑心痛那女子之死,發誓永不再入趙門,次日便離開了趙家,不知所蹤。家族中對如此寬恕他本已多有非議,他這麼懷恨而去,更引起大多數族人的不滿。為平家族之議,族中長老公決,將他兄弟二人趕出家門,永遠不得返回真定。唉,那趙苑私通仇人,卻至死不悔,實在可恨。這也就罷了。隻可惜了趙範,被無辜牽連進去。”
杜似蘭心想:“這趙範害他兄長獨生苦世,實在不是東西。”不過知道這話是不能當著趙師的麵說的,又想:“那趙苑為了一個仇家的女子,不惜背叛自己的宗族,不知道那女子是何等的美貌?”一時出神,心遊昔日虛境,不自覺竟有些惆悵起來。
趙楷道:“我以有此因緣,當主公入主長沙之後,我便去函,探問那趙範心意。”
杜似蘭哦了一聲。
趙楷道:“不久他回信說,自己一直心懷故族,有此報答恩叔機會,本不該推辭。隻是郡中情況,尚有未至妥善之處。所以要請恩叔耐心等候一段時日。接著舉了一大堆理由,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部下不肯樂從這一條。”
杜似蘭又啊了一聲,回過神來:“他這不是明顯的推詞麼?”
趙楷道:“是啊,我也知道,他心裏,一定是對昔年之事不滿。後來我們又來往了幾封信,他隻是一味敷衍。不過也因此,我了解到桂陽的許多情況。不知主公如何布置,竟然將他嚇走了。”
“嗬,”杜似蘭輕笑兩聲,“是啊,有邢道榮、鮑隆在,那趙範才有恃無恐,而主公和參軍也因此一直不願輕易對桂陽動武。不過,”她眼波流轉,嫣然道,“趙師當知,成也蕭何,敗亦蕭何。”
趙楷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主公在邢、鮑二將身上下了功夫?”
杜似蘭道:“不錯。正如主公所說,人往高處走,他們也不是腦子死不開竅的人啊!現在這種局麵,誰不清清楚楚,長沙四郡,遲早都將是主公囊中之物。而當他們二人腦子開竅之後,趙範又如何還能安居桂陽呢?而且據說上個月中旬,鮑隆主動將他鮑家五百壯年族丁送到油口,加入了長沙水師。”
趙楷清朗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想不到我主攻心之術,越來越精妙了。那就是說……長沙四郡,已解決其三?”
杜似蘭低聲道:“其實武陵一郡,主公也亦解決。數日前阿西傳來密報,武陵太守金旋府門遇刺,當場死亡,那刺客割下他的首級,飄然而去。我想,金旋的人頭,現在當已傳到主公的帳中。”
趙楷一驚:“竟有此事?”
杜似蘭道:“千真萬確。零陵郡功曹蔣琬已奉命率軍前去接管武陵。隻是為了不刺激襄陽方麵,我軍上下一律閉口不言此事。”
趙楷沉吟道:“金旋本人武功不弱,而且他一直忌憚提防主公,這刺客好厲害,居然能在戒備森嚴的太守府門前將他刺死?”搖頭歎道:“我與主公信息不通,不過是這月餘時間。想不到……竟然發生了這麼多大事。”
杜似蘭道:“是啊,自從劉備占據汝南全境,便開始從各方麵擠壓我們,我們的人都被迫南移,北邊的消息越來越閉塞。為了和趙師您取得聯絡,主公急得不行。”
趙楷道:“別提了,中原形勢十分混亂,變化無常。我們也是居無定所,苦於無法跟你聯係。若非你讓趙累在長陵集等住我,我可能就拐到你們桑林穀老地方去了。嗯,聽他說,你決定今晚就率全軍南撤?”
杜似蘭躊躇一下,道:“本來如此。不過……趙師遠來辛苦,是否暫且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發?”
趙楷道:“我們倒沒什麼辛苦,在長陵集已經好好休息過一晚了,精神都很好。嗯?小蘭,你龔大哥隨劉渠帥去助劉備將軍,這裏的事都需你一人擔當,是不是軍中還有事沒有處理完?”
杜似蘭道:“這倒不是。自劉辟渠帥率本部北上之後,這裏剩下的兩千多弟兄全是我們自己的心腹部眾,雖然龔大哥不在,但小蘭應付這點事情,還略有餘力。所有人員輜重的撤離、桑林穀的移交等事宜,我與新野的霍將軍已於五日前全部完成。”
“不過,我約了一個人見麵。本來他應該昨晚就到這裏和我會合,但到現在還沒見蹤影。”
趙楷道:“很重要麼?”
杜似蘭道:“是的,我想他最遲今晚也該到了。”看看趙楷,又道:“他就是去刺殺金旋的人。”
趙楷訝道:“是他?”見杜似蘭雙目中忽然閃現出亮晶晶的神采,滿麵生春,煞是明豔奪人,心頭一怔:“小蘭這種表情……可真是少見。”心念轉了幾轉,壓下詢問詳細的念頭,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多呆一晚就是。”
杜似蘭喜道:“多謝趙師。”
趙楷皺一皺眉,沉思片刻,隨口問道:“我聽玉兒說,他認了你當姐姐?”
杜似蘭點一點頭。
趙楷道:“這次見到主公之後,我就要趕去漢中。玉兒這孩子年幼性野,日後在主公帳前伺候,我不在,很不放心。你這做姐姐的,可要多照應他些。”
杜似蘭道:“趙師,您將小蘭教育成人,就如小蘭的親生父親一般,玉弟就是我的親弟弟,我自當竭其所能,決不敢有半點懈怠。”
趙楷欣然道:“如此甚好。”忽然想起一事,道:“聽說桓參軍的幼女冰雪聰明,你見過她麼?”
杜似蘭道:“是啊,前些日子還在我這裏住過幾天。”
趙楷眨眨眼,道:“你覺得這孩子怎麼樣?”
杜似蘭一呆,心想:“趙師怎麼突然問起阿袖來了?”道:“說起阿袖妹妹,那真是個少見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