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打扮穩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裏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如懿低頭,細細看著那精致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於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
她無言,隻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裏。
如懿決然轉身,扶著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裏,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裏。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麵,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那麼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隻以綠鬆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隻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隻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麼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麼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複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後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隻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隻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後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疏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蝠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禦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鬆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身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一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幾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仿佛如懿隻是去禦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擲,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他。皇帝穿著玉白色長衫,僅以一條明黃吩帶係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鬆。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蕩,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皇帝在迷蒙的光暈裏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製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紮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麼?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
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宮裏,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之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要一直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