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恪字元遜,瑾長子也。少知名。弱冠拜騎都尉,與顧譚、張休等侍太子登講論道藝,並為賓友。從中庶子轉為左輔都尉。恪父瑾麵長似驢。孫權大會群臣,使人牽一驢入,長檢其麵,題曰諸葛子瑜。恪跪曰:“乞請竺益兩字。因聽與筆。”恪績其下曰:“之驢。”舉座歡笑,乃以驢賜悖他日複見,權問恪曰:“卿父與叔父孰賢?”對曰:“臣父為優。”權問其故。對曰:“臣父知所事,叔父不知,以是為優。”權又大噱。命恪行酒,至張昭前,昭先有酒色,不肯飲。曰:“此非養老之禮也。”權曰:“卿其能令張公辭屈,乃當飲之耳。”恪難昭曰:“昔師尚父九十,秉旄仗鉞,猶未告老也。今軍旅之事,將軍在後,酒食之事,將軍在先,何謂不養老也?”昭卒無辭,遂為盡爵。後蜀好,群臣並會,權謂使曰:“此諸葛恪雅使至騎乘,還告丞相,為致好馬。”恪因下謝,權曰:“馬未至麵謝何也?”恪對曰:“夫蜀者陛下之外廄,今有恩詔,馬必至也,安敢不謝?”恪之才捷,皆此類也。權甚異之,欲試以事,令守節度。節度掌軍糧穀,文書繁猥,非其好也。
恪以丹楊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餘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乞為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眾議鹹以“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裏,山穀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嚐人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鹹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為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為難。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歎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恪盛陳其必捷。權拜恪撫趙將軍,領丹楊太守,授棨戟武騎三百。拜畢,命恪備威儀,作鼓吹,導引歸家,時年三十二。恪到府,乃移書四部屬城長空。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內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穀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穀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饑窮,漸出降首。恪乃複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撫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執拘。”臼陽長胡伉得降民周遺,遺舊惡民,困迫暫出,內圖叛逆,伉縛送言府。恪以伉違教,遂斬以徇,以狀表上。民聞伉坐執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於是老幼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餘分給諸將。
權嘉其功,遣尚書仆射薛綜勞軍。綜先移恪等曰:“山越恃阻,不賓曆世,緩則首鼠,急則狼顧。皇帝赫然,命將西征,神策內授,武師外震。兵不染鍔,甲不沾汗。元惡既梟,種黨歸義,蕩滌山藪,獻戎十萬。野無遺寇,邑罔殘奸。既掃凶慝,又充軍用。藜蓧稂莠,化為善草。魑魅魍魎,更成虎土。雖實國家威靈之所加,亦信無帥臨履之所致也。雖《詩》美執訊,《易》嘉折首,周之方、召,漢之衛、霍,豈足以談?功軼古人,勳超前世。主上歡然,遙用歎息。感《四牡》之遺典,思飲至之舊章。故遣中台近官,迎致稿賜,以旌茂功,以慰劬勞”拜恪威北將軍,封都鄉侯。恪乞率眾佃廬江皖口,因輕兵襲舒,掩得其民而還。複遠遣斥候,觀相徑要,欲圖壽春,權以為不可。
赤烏中,魏司馬宣王謀欲攻悖權方發兵應之,望氣者以為不利,於是徒恪屯於柴桑。與丞相陸遜書曰:“楊敬叔傳述清論,以為方今人物凋盡,守德業者不能複幾,宜相左右。更為輔車,上熙國事,下相珍惜。又疾世俗好相謗毀,使已成之器,中有損累。將進之徒,意不歡笑,聞此喟然,誠獨擊節。愚以為君子不求備於一人,自孔氏門徒大數三幹,其見者七十二人。至於子張、子路、子貢等七十之徒,亞聖之德,然猶各有所短,師辟由喭,賜不受命,豈況下此而無所闕?且仲尼不以數予之不備而引以為友,不以人所短棄其所長也。加以當今取士,宜寬於往古,何者?時務從橫,而善人單少,國家職司,常苦不充。苟令性不邪惡,誌在陳力,便可獎就,騁其所任。若於小小宜適,私行不足,皆宜闊略,不足縷責。”且士誠不可纖論苛克,苛克則彼賢聖猶將不全,況其出入者邪?故曰以道望人則難,以人望人則易,賢愚可知。
自漢末以來,中國土大夫如許子將輩,所以更相謗訕,或至為禍,原其本起。非為大仇,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而責人專以正義。夫己不如禮,則人不服。責人以正義,則人不堪。內不服其行,外不堪其責,則不得不相怨。相怨一生,則小人得容其間。得容其間,則三至之言,浸潤之譖,紛錯交至。雖使至明至親者處之,猶難以自定。況已為隙,且未能明者乎?是故張、陳至於血刃,蕭、朱不終其好,本由於此而已。夫不舍小過,纖微相責,久乃至於家戶為怨,一國無複全行之士也。“恪知遜以此嫌己,故遂廣其理而讚其旨也。會遜卒,恪遷大將軍,假節,駐武昌,代遜領荊州事。”
久之,權不豫,而太子少,乃征恪以大將軍領太子太傅,中書令孫弘領少傅。權疾困,召惲弘及太常滕胤、將軍呂據、侍中孫峻,屬以後事。
翌日,權薨。弘素與恪不平,懼為恪所治,秘權死問,欲矯詔除悖峻以告恪,恪請弘谘事,於坐中誅之,乃發喪製服。與弟公安督融書曰:“今月十六日乙未,大行皇帝委棄萬國,群下大小,莫不傷悼。至吾父子兄弟,井受殊恩,非徒凡庸之隸,是以悲慟,肝心圮裂。皇太子以丁酉踐酋號,哀喜交並,不知所措。吾身受顧命,輔相幼主,竊自揆度;才非博陸而受姬公負圖之托,懼忝丞相輔漢之效;恐損先帝委付之明,是以憂慚惶惶,所慮萬端。且民惡其上,動見瞻觀,何時易哉?今以頑鈍之姿,處保傅之位,艱多智寡,任重謀淺,誰為唇齒?近漢之世,燕、蓋交遘,有上官之變,以身值此,何敢怡豫邪?又弟所在,與賊犬牙相錯,當於今時整頓軍具,率厲將士,警備過常,念出萬死,無顧一生,以報朝廷,無忝爾先。又諸將備守各有境界,猶恐賊虜聞諱,恣睢寇竊。 邊邑諸曹,已別下約敕,所部督將,不得妄委所戍,徑來奔赴。雖懷愴但不忍之心,公義奪私,伯禽服戎,若苟違戾,非徒小故。以親正疏,古人明戒也。”
恪更拜太傅。於是罷視聽,息校 官,原逋責,除關稅,事崇恩澤,眾莫不悅。恪每出入,百姓延頸思見其狀。
初,權黃龍元年遷都建業。二年築東興堤遏湖水。後征淮南,敗,以內船,由是廢不複修。恪以建興元年十月會眾於東興,更作大堤,左右結山俠築兩城,各留千人,使全端、留略守之,引軍而還。魏以吳軍入其疆土,恥於受侮,命大將胡遵、諸葛誕等率眾七萬,欲攻圍兩塢,圖壞堤遏。恪興軍四萬,晨夜赴救。遵等敕其諸軍作浮橋度,陳於堤上,分兵攻兩城。城在高峻,不可卒拔。恪遣將軍留讚、呂據、唐谘、丁奉為前部。時天寒雪,魏諸將會飲,見讚等兵少,而解置鎧甲,不持矛戟。但兜鍪刀楯,倮身緣遏,大笑之,不即嚴兵。兵得上,便鼓噪亂斫。魏軍驚擾散走,爭渡浮橋,橋壞絕,自投於水,更相蹈藉。樂安太守恒嘉等同時並沒,死者數萬。故叛將韓綜為魏前軍督,亦斬之。獲車乘牛馬驢騾各數千,資器山積,振旅而歸。進封恪陽都侯,加荊揚州牧,督中外諸軍事,賜金一百斤,馬二百匹,繒布各萬匹。
恪遂有輕敵之心,以十二月戰克,明年春,複欲出軍。諸大臣以為數出罷勞,同辭諫恪,恪不聽。中散大夫蔣延或以固爭,扶出。恪乃著論諭眾意曰:“夫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王者不務兼並天下而欲垂祚後世,古今未之有也。昔戰國之時,諸候自恃兵強地廣,互有救援,謂此足以傳世,人莫能危。恣情從懷,憚於勞苦,使秦漸得自大,遂以並之,此既然矣。近者劉景升在荊州,有眾十萬,財穀如山。不及曹操尚微,與之力競,坐觀其強大,吞滅諸袁,北方都定之後,操率三十萬眾來向荊州,當時雖有吞智者,不能複為畫計,於是景升兒子,交臂請降,遂為囚虜。凡敵國欲相吞,即仇雦欲相除也,有仇而長之,禍不在己,則在後人,不可不為遠慮也。昔伍子胥曰:‘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夫差自恃強大,聞此邈然,是以誅子胥而無備越之心,至於臨敗悔之,豈有及乎?越小於吳,尚為吳禍,況其強大者邪?昔秦但得關西耳,尚以並吞六國,今賊皆得秦、趙、韓、魏、燕齊九州之地,地悉戎馬之鄉,士林之藪。今以魏比古之秦,土地數倍;以吳與蜀比古穴國,不能半之。然所以能敵之,但以操時兵眾於今適盡,而後生者未悉長大,正是賊衰少未盛之時。加司馬懿先誅王淩,續自隕斃,其子幼弱,而專彼大任,雖有智計之士,未得施用。當今伐之,是其厄會。聖人急於趨時,誠謂今日。若順眾人之情,懷偷安之計,以為長江之險可以傳世;不論魏之終始,而以今日遂輕其後。此吾所以長歎息者也。自本以來,務在產育,今者賊民歲月繁滋,但以尚小,未可得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