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青別人給介紹了沒一年,兩個就結婚了。介紹人不是別人,是青青的親姐。我和青青的姐姐是同學,她長得比青青還好看,學習比我還好一些。那時我當生活委員,管收粥票,有時我故意裝著忘了不去收她的,有時分粥、分菜,我也手上照顧一些。每當平時我抬頭看她,兩人目光相遇的時候,她就送我一個醉人的微笑。後來高考她隻差三分,複習不起,又由於她哥年齡大了找不上媳婦來,她給她哥換回了一個媳婦。
晚上很晚才從父母那邊過來。路上兒子高興的又蹦又跳,青青打著手電,抓住我的胳膊說:“你慢點,路不熟”。我說:“沒事。”進了家,我從提包裏掏出一身衣服。“給兒子買的,你給試試。”青青給兒子穿上了衣服,兒子美滋滋的在屋裏走來走去。我又掏出一件上衣,遞給青青。青青接過去,雙手在新衣上撫摩著,臉上布上了一層紅暈。
“又是一年,你一人拉扯著兒子過,多不容易。”我拍了拍青青的肩膀,青青突然撲到我的懷裏,眼含熱淚說:“有你這句話,俺在家裏再苦再累也認了。”
我問振華學習怎麼樣?兒子答:還湊合。青青說:不孬,年年在班裏不是考第一,就是考第二。這不,又領回一張獎狀。
我托著兒子被凍裂的小手,看著兒子通紅的臉蛋。鼓勵說:“好兒子,好好學習,長大了爭取到北京上大學。”
兒子不好意思地說:“爹,我想要個文具盒,班裏好幾個同學都有。”
“明天,我就去給你買。”
妻子一麵鋪床一麵問我,你喝不喝水。
兒子先睡下了。
我和青青聊到零下兩點。
脫衣睡覺時,兩人都像新婚之夜似的,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去倒水洗腳時,青青說:你別動了,我來倒。端過水來,她彎腰放在我的腳下,沒再起來,用手試了下水溫,拿我的一隻腳向盆裏放。我說,我自己來洗。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說:我願意。
我想我欠眼前這個女人的太多太多了。
早晨我醒來,窗子外的太陽通過窗簾的縫隙照進屋來。青青披衣坐在我的身旁。看我醒來,她說:兒子我打發上學走了。看你,有了這麼多白頭發。我看到她手裏有幾十根白發。
“你給村小學寄500元錢的事縣廣播裏說了。俺娘家那村的人都說,你心眼好。對了,支書和小學校長來過咱家,讓你回來去學校一趟。”青青言語間透著自豪。
十
弟弟家四口也過父母這邊來了。再待兩天就是春節了,我正在院子裏刮藕,有汽車聲在門口熄了火。片刻功夫,幾個孩子簇擁著一大一小兩個人進來。我抬頭一看,忙站起身來。“偉信,稀客稀客,大過年的,你怎麼來了?快房裏坐,屋裏坐。”
“大爺,大娘,給你們拜個早年。”田偉信雙手使禮後,轉身對我說:“聽說你回來了,來看看老同學。”我讓青青忙倒水。我無意中發現,爹、娘、青青還有弟媳看偉信那孩子的眼光不太對。我沒在意,就覺得這小孩真胖。
聊了沒幾句,田偉信站起身拉起孩子對我說:“嶽輝,咱出去一下,我有話給你說。”
爹、娘忙說:“大老遠來了,別走,在這吃飯。”
“不走,不走。肯定不走。”田傳信答到。
出的門來,田偉信對他胖兒子說:“你在這車前玩,我給叔叔有話說。”走開門一段後,偉信掏出煙,遞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深深吸了兩口說:“嶽輝,我對不起你,今天給你們全家賠罪來了。”“偉信,這話從何說起?”我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帶來的胖兒子你看到了嗎?那是你的兒子。”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看了偉信一眼,看他滿眼含著歉意和乞求。我又忙扭頭向車前看,我真有兩個兒子?這胖胖的公子哥也是我的兒子?這小子能把我那振華裝進去。
偉信接著講,給你接生的護士長是我小姑,我老婆的肚子不爭氣,一連生了四胎全是閨女。沒辦法我求小姑有合適的給抱養一個。小姑抱了這孩子來,說是大閨女生的,人家不要了,怕丟人。我們就收養了這孩子。去年吧,小姑調縣城醫院後,來往多了。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她交待了實情。我一打聽,是你的孩子,我的心裏更是矛盾。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能作這缺德事。聽說你回來了,我就領孩子來了。小姑這樣做不對,她是怕我們家絕了後。但知道實情後我也不能打她罵她,孩子從小倒是沒受過一點罪,但欠你們精神上的債,我怕今生今世也還不清了。
說到這兒,偉信沉默了,隻是埋頭吸煙。
我腦子蒙了,也無言以對。隻有沉默。
村子裏偶爾響起幾聲零星的鞭跑聲。呆了好大一會,我捶了田偉信一拳:“你小子,我先回去透個信,你在這等一下。”我怕爹、娘、青青突然聽了這消息受不了。果不其然,我回家一說,爹娘一臉憤怒,青青激動地大哭起來,我又勸他們,人家要不來呢,人家要不說呢。咱上哪兒去找孩子。再說孩子從小養這麼大,人家給你送來,就不心疼。
也是,也是。看爹娘臉上的表情平和了一些,又勸青青兩句,我就出來叫偉信。
“沒事了,進去吧。”
“真的?”
“真的。”
偉信興衝衝打開後車箱,拎出了幾個紙箱子,裏邊裝滿了雞鴨魚肉、桔子、香焦、梨、香煙和酒。我說你這是幹什麼?他說過年了,給家備點年貨不應該?
進家後,偉信讓孩子一一叫過爺爺、奶奶、娘、爹,大家又聊起了家常。
下午偉信要把孩子留下,我們全家簡單商量了一下,還是讓他把孩子帶走了。隻是囑咐他經常送孩子回家來,讓爺爺、奶奶、娘看一眼。
過完春節的第三天,爹病倒了,感冒發燒,我和弟弟輪班守在床前。醫生一天來打兩針,還給了些藥。
初四村裏廣播裏喊“如準備安自來水的,請五、六號到大隊交三百元錢。”
村裏在村東高坡上修了水池,從村中把水抽到大池子裏。然後再給要安自來水的接上管子,村中交錢的挺多,包括家中有水井的也有人交了錢。
初十這天,要安自來水的每家分了兩段三十米管道溝,趁農閑幹,月底前讓吃上水。我和弟弟出來刨土,一钁下去一個白點,再在白點上刨兩下,土就開始鬆動了。看我們幹活,爹托著虛弱的身子出來幫忙,不讓他動手,他還著急。
幹了五、六天,我手上磨起好幾個泡,終於完成了挖溝的任務。人家放上管子後,忙又填平。試水的日子拖了一天又一天。我的假期到了,我明早坐車回部隊,今天晚上廣播裏講:明天自來水試水。
晚上我對青青說:娘說讓你們娘倆搬過去住。
搬過去住行,對老人家也有個照應,再說你也放心了。
十一
回部隊後到管片去。許多人見了問:嶽警察,怎麼這段沒見你,還以為你調走了哪。
陳軍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內勤小項神秘的小聲對我說:陳軍愛人懷孕了。
青青的姐姐領女兒跟我來看病,我把她娘倆安排在了附近的一個小旅館裏。她的女兒十三歲了,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症。一條腿萎縮的挺厲害。女孩子的臉蛋長得特像年輕時的她娘,一笑兩酒窩,很惹人喜歡,可看到孩子殘疾的腿,又不得不使人為之痛惜。
一路上,蘭蘭的目光滿含慌亂、內疚和憂鬱。火車上我買回飯後,她小口吃著,像是得到的施舍,慢慢品味著。我看了她的樣子有些心酸,剛進車站時她娘倆驚奇的叫到,咦,這就是鐵道,就兩根根。見了火車,娘倆又議論,火車就是這一間間的大房子。看來娘倆是第一次坐火車,她們隻是從人們的敘說中和書本上想像到過火車是什麼樣子。我心中偷想,假若當時蘭蘭嫁給了我,或許比現在的情況要好一些。
天晚了,火車裏的燈光暗了下來。三個人隻有吳菱的座位靠在窗邊。整個一下午,娘倆的眼光幾乎全集中到窗外去了,她們是想看看家鄉以外的天、地和原野、村莊是什麼樣子。看蘭蘭靠在座位上頭一會向左倒去,一會兒又向右倒去。我想,蘭蘭要是青青的角色,我會讓她躺在我的腿上睡一會。我對睡醒抬起頭來的吳菱說:菱菱,讓你娘趴在那兒睡一會,你依在姨夫的肩上來睡。
我領娘倆去了一趟博愛康複中心,醫生讓下星期五再去會診。趁星期天領她倆去逛天安門,看了人民英雄念碑,毛主席紀念堂,趕上人民大會堂不開放。我們進了天安門,蘭蘭說故宮在哪兒?我說就在裏邊。來到售票口,一問三十元一張票。我準備排隊買票,蘭蘭說,不看了不看了,這不在外邊就看見了。我說裏邊的地方大著哪。腳下並沒離開排隊的地方。蘭蘭已拉菱菱走了好遠,咱們走吧,再到另處去逛。我無奈的邁動了腳步。
中午吃飯時,我們轉到東池子門裏的一個飯館,要了一盤煮花生,一盤牛肉,又要了一個魚香肉絲。蘭蘭一個勁的說:夠了,夠了。要這麼多菜幹什麼,咱們不是吃水餃嗎?我又要了一大瓶雪碧,一瓶啤酒。快吃完飯時,蘭蘭哭著從飯館的操作間出來。(我沒注意到她離開)我忙站起來問怎麼了?她哭著說,我去要碗餃子湯,他們罵我。蘭蘭一口山東腔,吃飯的人都向這看,其中角落裏有兩個警察,麵前擺著六、七個啤酒瓶子,也向這看。
我向櫃台前走了走。問誰是這兒的老板?櫃台裏一個捂嘴竊笑的妖冶女人走出來說:我是。我憤怒地說:你們這兒的人怎麼罵人?
“不可能吧,我去問問。”她扭著屁股走進去了。片刻,她出來說:“沒有罵人,我們這兒的人怎麼會罵人,她可能聽不懂她們說的話?”
幾個站在那兒的飯館裏的男人女人哄的一聲笑了。
“你們的人罵人,你們怎麼還這樣的態度?”
“什麼態度,不服氣你去告。”那滿嘴口紅的女人搖著超短裙下露出的兩根大腿說。
那一刻,我真想把飯館給她砸了。娘的,欺人太甚了。反正今天老子沒穿軍衣,也沒穿警服。但我又一想,我要動手了,角落裏的那兩個警察會不會上來把我送派出所。你再有理,你砸了人家的東西,派出所會通知單位來領人,多丟人。再說,我是一名軍人啊。
有什麼了不起,象這妖冶的女人,你爺爺輩弄不巧就是個拉車的。這幾個走狗似的男人女人,說不定也是外地來打工的。追到祖上五代,有幾個正宗的城裏人?都是她媽的假洋鬼子。
十二
晚上不該值夜班,正坐在台燈下看書。小施突然進來:“老嶽,太平路22號著火了。”
所長去分局參加業務學習,吃住都在那兒。指導員休假,我忙站起來說,“你值班吧,我去現場。”
我騎車來到太平路22號胡同,站在外邊的大部分是老頭老太太,著火那家的外門鎖著,人進不去。房頂上的濃煙越冒越高,偶而還傳出玻璃炸碎的聲音。我忙扔下車子,問誰家有電話?我給供電室打了電話,讓把電閘先拉了。然後我一躍身上了房頂,跳進去先開了外門,大家簇擁進來。我一看是靠近正房的廚房著了,正房的房頂是木結構的,而且幾十間房子全連在一起。我也沒管停沒停電,接過人們遞來的水盆、水桶就潑了起來,小廚房著了一大半,房頂上竄起了火苗,原來主人爐子上燒著水出去了,煤爐的煙筒烤著了糊牆的報紙,又引燃了木架,放在架子上的兩桶油又來了個火上澆油,火越燃越旺,越著越大。潑了好大陣子水,進廚房看,裏麵還有火苗,我突然發現牆角裏有一個煤氣罐,它像一個定時炸彈靜靜的停在那兒。我從後邊接過一桶水向它潑去,立即騰起一股白煙。我定了定神,伸手去扯上麵的膠管,膠管有的地方燒化了,燙得我的手好痛好痛。我扯斷了膠管,再沒有猶豫,一邊喊著裏邊有液化氣罐,請讓開一條路一邊去提液化氣罐。許多人聽說有液化氣壓罐急忙跑出了院子,我在人們驚恐的目光下,提著液化氣罐向外飛奔。我的腳步是那樣的輕靈,我的手和液化氣罐的提手連在了一起,抓起它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吱”的一聲。後來火被撲滅了,大家才想起我的手,我獨自去了門診部。
後來我在日記中寫到:救出液化氣罐的那一刻,我想如果真要發生爆炸,我就會撲上去,決不能傷著那些來參加救火的人們,如果我光榮了,會有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去為我送行,包括今天一起參加救火的這些人們。
十三
劉所長開會時說,嶽輝是咱們所的元老,你們有什麼事,去問他就行。院裏的情況,他是活檔案,業務上的工作就咱們所裏這些人,也隻敢交給他,你們能學到他掌握的一半就行了。
私下裏,指導員給我說,我們去找了,我們說這樣的好兵部隊不留下,還留什麼樣的兵?但看現在這形勢,派出所一解散,有可能還得讓你轉業,長期留隊的申請去年就打上去了,上麵沒批,咱也沒有別的辦法。真是那樣的話,我們覺得特對不起你。你看群眾又送來一封要求給你請功和表揚的感謝信。
十四
陳軍有時到我宿舍來坐坐,我們相對無言。
春節過後,我去了一趟縣城。李華東和潘孝誌都私下裏問我,田偉信的兒子是你們的親生兒子,怎有這事?我點頭承認。
一天晚上,田偉信安排在縣伊甸園賓館請客,落座後田偉信說:“今天沒有旁人,就咱們四位老同學,第一,我再一次向嶽輝全家表示深深的歉意。第二,我今天認嶽輝為親大哥,今後我倆就是親哥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艱難的笑笑說:“都是老同學,過去的事就別提了,來,喝酒。”
李華東和潘孝誌附和到:喝酒、喝酒。
我們聊起學生時代的生活。李華東笑著拍了潘孝誌一把“咱們這個領導人,當時領我們到鎮政府偷食堂的醃鹹菜疙瘩,那次還從酒廠灌回一瓶酒,咱們幾個躲在宿舍裏都快喝醉了。”
“現在坐在那院的第二把交椅上,想沒想過你這官是偷鹹菜偷來的。那時就拿鎮政府當自己家了。”田偉信接了一句。
我和潘孝誌也都笑了。
那時是窮,我當兵走時,舅還囑付我,說有一個農村來的兵,在部隊上看到白白的饅頭心中高興無比,有一次他敲著白白的饅頭說,我就是為你來的。不成想這話被指導員聽到了,指導員找他談話,說他入伍動機不純。沒吃幾天白饅頭,部隊上就把他給退回來了,還得在家吃窩頭、修地球。
聊到我要轉業回來的事,李華東說:“進事業單位是難,企業單位吧,效益又都不太好。”
潘孝誌說:“我在鎮上也幫不上什麼忙。”
田偉信瞪著紅腫的眼睛,拍著自己的胸膛說:“大哥的事,你們倆就別管了,包在我身上,隻要咱們縣有的單位,路子我去跑,你們放一百個心。”
“那就進公安局,將來解決老婆孩子的戶口。”李華東提示到。
“公安局的李副局長和我喝過酒,我去找他。”
還沒喝多少酒時,田偉信說:趁還沒開學,明天我把田威送回家去,讓他跟爺爺奶奶親娘待幾天。
那天我和田偉信都喝醉了。
五月份就該向回轉了。人家都提前一年回家聯係工作,我在家呆了沒一個月,又莫名其妙的回了部隊。
我留戀部隊,留戀綠色的軍營。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流走,春天轉眼就要過去,跟在後邊的就是初夏了。
陳軍的愛人生了個男孩,已有好幾個月大了。有時看到他們倆推著嬰兒車在禮堂西的花園裏散步,逗兒子樂,倆人說說笑笑,很溫馨的樣子。李華東打來電話,說田偉信出事了,我忙問,出什麼事了?他說偉信承包的一棟縣二中的教學樓,還沒交工驗收,就出事塌了,砸死一個砸傷了好幾個在樓裏搞裝修的民工。幸虧那樓還沒交付使用,若是學生搬進去,事可就出大了。說是他施工偷工減料,鋼筋不合格,水泥不夠標準。現在被抓起來了。媳婦寫信來說,咱爹的耳朵聾的一點也聽不見了,娘的身體還算壯實,你走後田偉信帶老二回來過一趟,好長時間沒來了。你兒子考試又得了個第一名。
望著一群列隊走過的新兵,我輕輕歎了口氣,真想跑上去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