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完哭完娘領我原路返回家來。路上我嫌累賴著不走,娘就停下來坐在路邊歇一會兒。
每次吃菜窩窩,我們嫌不好吃的時候,娘就講,我們那時候,哪吃得上這個。你老姥爺把秋天刨下的胡蘿卜打在土坯裏,在屋裏壘一道牆,每天兩頓飯,一頓一人一根胡蘿卜,細幹得像小手指肚那麼粗,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哪吃得上榆錢、蘿卜纓子、槐花,就連榆樹皮都叫人扒光了。春天沒吃的,吃臭椿葉子。
有一次你舅從村公所回來,人家讓他喝剩的麵條湯,還有點麵條。他肚子鼓的簡直要破了,從鼻子眼裏往外流麵湯水。
“娘,我也要喝麵湯水,我也要喝。”我哭著喊叫。
娘生氣地說:“誰讓你不是個小小子來。我上哪給你弄麵湯水去。”
那一年餓死的人多啦,我挎個籃子去北海要飯,一個門一個門的敲,一個門一個門的喊,大娘給點麼吃吧。大爺可憐可憐給點吃的吧。遇到有大狗汪汪叫著追出來,嚇得大哭著跑開。真有好心的給一口幹糧,攥在手裏不肯吃,拿回家給你舅吃,他那時才三歲多,你姥娘沒奶,怕把他餓死了。
就是在那一年,有人捎回信來,說俺爹參加了抗聯,當了副連長,一次病倒別人給幫忙拿回藥來吃了。覺得難受,忙叫人告訴藥房,告訴給錯藥的另一方別吃了。人家沒吃,保住了一條命。他死了,人家那方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厚葬了他。娘跟我商量,妮來,你爹死了,咱娘們沒指望了,我帶你弟去討碗飯吃。要不還不把你弟弟餓死。當時你姥娘悄聲去了山北麵的一戶人家,那男人的媳婦死了,扔下兩個孩子,都比你舅大。在地裏澆菜,那男人叫你舅去看水流到頭沒有。你舅一會說到了,一會說沒到。
那男人上來就用鍁把把你舅的頭打破了。還說你姥娘有二心,不疼他的兩個孩子。有時也動手打你姥娘。俺娘受不了那罪,又領著你舅回來了,那男人幾次來接,再也沒有回去。
姥娘的家我還記得。村中路南有兩個大崖子,上了西邊的一個,就是西石門,門外有一口井,井上安著一個不知用了多少年代的轆轤,那轆轤把被許多隻手,千萬次磨得在太陽光下閃人的眼睛,轆轤身上被繩索勒出了道道深溝。崖子上的石頭也被人們的鞋子磨得光光的。下雨下雪天,稍不小心就會摔倒。就是好天,上了歲數的人上下,也得有人攙著。真有兒女們不得閑的,自己要扶著牆走。特別是小腳的老太太們,下這個十多米的崖子至少要用五六分鍾的時間。下到底或爬上來還要坐下喘一陣子粗氣。進了石門向裏走,還是石鋪的路,沿石路走到底,向右拐向左再向右拐,最最裏邊那個外門就是姥娘的家。
六十六年前,有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和一個比她小兩歲的男孩在這條路上無數次地用瓦罐抬過水。有一次打上水把轆轤搖到一半時,那小男孩放手跑開了。那小姑娘細細的兩根小胳膊敵不過滿滿一瓦罐水的墜力,可又不想放開。這樣持續了幾秒鍾,小姑娘臉憋得通紅,轆轤把掙脫了那雙較勁的小手,放肆地撤起野來。
小姑娘被打趴在地下,頭在井口懸著。當轆轤使完威有氣無力地停下來,小姑娘臉嚇得青白。手摸一下頭摸了一手血。小姑娘傷心地哭了,她不是為別的,是心痛沒了打水的瓦罐。那小姑娘就是我娘,那小男孩就是我舅。
娘是十六歲時嫁給父親的。兩年後一個夏天的早晨,娘正在廚房裏做飯,舅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說,姐,你回去看看吧,咱娘病了,兩天了不吃不喝。娘放下手裏的家什,給奶奶說了一聲,就急急忙忙地回了娘家。
姥娘躺在破木板床上,臉色臘黃,她用微弱的聲音喊道:我冷。娘和舅給她蓋上三床被子。娘以為姥娘是感冒,出出汗會好的。一天一夜後姥娘的脖子上突出一個大疙瘩,臨咽氣時姥娘斷斷續續地對娘說,妮來,我可能不行了,今後你多回來趟,看看你弟弟……一個有錢人家的嬌小姐,就這樣在風雨中跋涉了二十年,匆匆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她太累了,也太苦了,她到另一個世界過安寧日子去了。
出葬這天,老天也灑下了同情之淚。一副薄薄的棺材後麵,跑著兩個哭得天昏地暗的兒女。曾是四鄰八鄉裏首富人家的女人就這樣可憐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