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至算得一項別開生麵的遊曆。這遊曆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曆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誌,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隻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麵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六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麵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便容易蛻變為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麼?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十一
重病之時,我總想起已故好友周酈英,想起他躺在病房裏,瘦得隻剩一副骨架,高燒不斷,潰爛的腹部不但不愈合反而在擴展……窗外陽光燦爛,天上流雲飛走,他閉上眼睛,從不呻吟,從不言死,有幾次就那麼昏過去。就這樣,三年,他從未放棄希望。現在我才看見那是多麼了不起的信心。三年,那是一分鍾一分鍾連接起來的,漫漫長夜到漫漫白晝,每一分鍾的前麵都沒有確定的許諾,無論科學還是神明,都沒給他寫過保證書。我曾像所有他的朋友一樣讚歎他的堅強,卻深藏著迷惑:他在想什麼,怎樣想?
可能很簡單:他要活下去,他不相信他不能夠好起來。從約伯故事的啟示中我知道:真正的信心前麵,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麼也沒有,想要也沒有。
但是他沒能活下去,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他走了。這是對信心的嘲弄嗎?當然不是。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許諾,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後的恭維,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難的時候可以領受。
五十
但這是可能的嗎?迫使上帝放棄他的遊戲,可能嗎?放棄分割、放棄角色們的差異,讓上帝結束他非凡的戲劇,這可能嗎?那麼喜歡熱鬧的上帝,又是那麼精力旺盛、神通廣大,讓他重新回到無邊的寂寞中去,他能幹?要是他幹,他也就不必創造這個人間。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係人間。我還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汙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嗬!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連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唯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欲望。不管是在舉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的天堂隻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天堂是一條路。這就好了,永遠是愛的步伐,又不擔心會到達無窮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把他的遊戲擺弄個沒完。佛陀諳熟此道,所以思之無極。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
史鐵生是經常能給我們以驚異的作家。也許因為他特殊的身體狀況給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他沒有把自己精心打扮成思想的鬥士和精神的聖徒。他的出語驚人並不表現為壯懷激烈與慷慨陳詞,他總是很平靜甚至很低調地寫一些平實的文字,讓你聽得到他靈魂的喘息,被傷痛者粗重的喘息伴奏著的,充滿悲憫的祈禱聲,足以令所有有良知的人落淚。從他的文字裏我們可以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能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