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母親針(1 / 1)

母親現在看來是個粗糙的女人,全沒有舊照片裏的那種纖柔和婉約。人們說她演過令人心儀的青衣。但是現在她大聲說話,大聲叫嚷,大聲感歎,大聲責罵,果敢而決斷地做著一切事情。

不,不能說“一切”,她還會繡花。

她的花繡得好,方圓十裏的人都知道。哪家媳婦能求得母親親手繡的門簾或枕套,就會覺得十分榮耀。而母親也因此格外珍愛她的繡名。為人繡花絕不收費,一旦接了活就全力以赴地繡好。

繡花的時候她專注而沉靜,仿佛整個生命都凝聚在指尖上輕輕舞蹈。她坐在窗邊,神態安詳,仿佛除了繡花,世上再沒有別的事情。

我總覺得她在這個時候才最親近。我非常想和她敘談,以喚起她從不賦予我們的那種溫柔。但我不敢。長大以後,我越來越覺出我和母親本質上的相近。多年的守寡生活迫使拖著五個孩子的她不得不像個男人一樣地活著。而我雖然外表柔弱,內心的風浪狂波也許隻有我自己才能明了那種驚駭和危機。所以我非常渴望做一個看起來又賢惠又單純的好女人,以此來緩解內心的衝突。

於是我冒著粉碎關於母親的最後一種浪漫構圖的危險對母親說,媽,教我繡花吧。

你?她懷疑地看了看我,又低下頭繡花。

好吧。過了一會兒,她頭也不抬地說。

她在褥子下找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塑料布,一層層展開。上麵是濃重的圓珠筆勾勒出的花草和小鳥。“你要先學描藍。先在紙上描好了,再描到布上。”

媽,我直接描到布上好嗎?我會認真描好的。我懇求。我知道自己沒有那種實驗的耐心……

我很用心地描著。那花樣呆板澀滯,缺乏生機,我隻依著大約的輪廓描畫,有些地方便隨意發揮起來。

母親仔細地端詳著我描到白布上的那朵花。

好看,很好看。她居然有些憂傷地誇讚。然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太不安分太不聽話,路子雖不錯,到底會多吃一些苦的。”

母親從沒有如此明晰地對我的人生道路表態。她簡潔而生動的評價在語音傳過的一瞬間便感動了我。到底是母親。誰能抵達母親的感知境界?

把布繃上圓圓的繡花架,然後開始用顏色很淺的絲線上底線。淺粉淺藍淺綠淺黃淺紫。母親很小心地示範著,不時用絨布拭手。她怕弄髒那些極嬌嫩的花葉。

這麼淡這麼淺。我有些不耐煩地自語。

這樣才給後麵留出餘地來。母親說。什麼事開頭都不可太火暴了,那樣路就窄了。淺些好,往後怎麼做下去都顯得自在。

我忽然想起《紅樓夢》中“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一章裏鳳姐在湘、黛、釵、琴等詩仙們吟詩前起的首旬“一夜北風緊”。眾人都誇妙:“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但留了多少地步給後人。”

果然襯得好。待紅紅綠綠的重色依次繡上去時,便可覺出底色襯得活潑潑、濕潤潤、水靈靈的。花兒草兒鳥兒就這麼動起來了。

一朵花很快繡完了。母親用小剪刀把花麵上的針腳剪斷,然後用刀縫輕柔地在布麵上刮出絨毛。一個個細小的針腳慢慢地站起來,依著顏色排成隊伍,那麼怯弱,那麼可愛,又儼然有著自由的驕傲和獨立的尊嚴。

這樣就活了。母親說。

我默默地凝視著那些小小的針腳和手中那支瘦弱的銀針。一朵花誕生了,邁著瑣屑的步伐開始行走。她孤傲地支撐,她幽豔地開放,她執著地堅守。她誕生之後就有了自己的命運,誰也無法修改和代替。

即使是她的母親針。

抬頭,看見母親正靜靜地注視著我,目光恬淡而明亮,細致而溫暖,關切而疼愛。多年的粗糙濾出如絲如緞的脈流。一滴,隻一滴,就已足夠。

我常想,活著,原本很難。

而刻骨的愛,竟能夠如此簡單。

生活可以把一個人的外表磨礪得粗糙,但這個人的內心卻會越磨越堅強,情感卻會越磨越細膩。母親的愛,如一泓深潭,少有澎湃激蕩,多是平靜和緩和。在子女的成長道路上,母親如一棵濃鬱的大樹,庇護著子女,那悠悠的牽掛,那諄諄的叮囑。為子女指迷津,護子女拚搏人生路。欲揚先抑的手法,更加突出了母親細膩的內心世界和對女兒深刻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