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鳳
小巧玲瓏的身材,兩條彎彎的細眉,一雙細長的眼睛,端正的鼻子,線條極為柔和的小嘴,——一看便知,這是一位秀氣的、典型的江南婦女。她長著一頭豐厚的、黑油油的秀發,在五十年代初期,她既不像有些女幹部,把它們梳成鄉下模樣,以示革命,也不像有些城市婦女那樣,把它們燙成曲裏拐彎的羊毛卷,以示摩登。她隻是把這一頭招人喜愛的秀發,順順當當地梳理到腦後去,罩上一層用黑絲線織成的發網,這個鏤空的發網上麵,還稀稀拉拉地綴著幾顆淺藍色的、深綠色的、玫瑰紅色的玻璃小珠,十分好看。——可以想象,這樣漂亮的一位女校長,會使小姑娘們多麼喜歡,所以,當我知道這樣可愛的一個阿姨就是我們的校長時,我真開心死了。
每逢全校開大會的時候,蘇校長就站在操場北邊正中間,那個石灰講台上麵,對我們講話。她的聲音很清脆,操著一口常熟官話,語調柔和而委婉。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孩子,聽著她的講話,第一次領略到了江南官話的悅耳,原來這種語言如此好聽。再加上她的秀麗的形象,我覺得我們的校長真是美極了。就連穿在她身上的那一套淺灰色的列寧裝——上衣有點抹腰,並排豎著兩行黑扣子,腰裏係著一根也是淺灰色的帶子,這是五十年代初期的女幹部製服——也顯得比別人的列寧裝,更美一點。有時我就這樣呆呆地望著她,聽著她的聲音,而腦子卻走神了,不知道她到底講了什麼。
這樣一位小巧玲瓏的婦女,卻生就一副十分寬廣的胸懷。(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一九三二年的左聯成員,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老革命。)作為一校之長,她思才若渴,把一位又一位有才能、有學問的教師吸引到自己的身邊來。她帶來了一大批魯藝的高材生,又團結了一大批過去留下來的老教師,還逐年地接受了北京師範大學各係分配來的優等畢業生。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高質量的教師隊伍,保證了這所女子中學的出色的教學質量,使它成為當時全國唯一的一所直屬教育部領導的重點中學。就是這支教師隊伍的延續和發展,使得今天的師大女附中(現名實驗中學),仍然敢於提出百分之百的高考升學率,而它們曆年來的高考升學率,確實也是北京最高的。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的地理老師,能在黑板上畫出非常美麗的地圖。紅色的山,綠色的森林,藍色的海洋和湖泊,白色的國界、省界和地名,寬寬的鐵路線,細細的公路線:比例極為標準,比書本上的地圖還要好看。每次下地理課,值日生都舍不得擦黑板。我們的曆史老師,能夠不看書本而看天花板,滔滔不絕地從上課講到下課,把中國和外國的曆史倒背如流。我們的音樂老師,能彈一手好鋼琴,還能教我們學拉小提琴,對簡譜和五線譜,都了若指掌,在這樣的老師教育下,我這個音樂成績平平的學生,至今仍然認識五線譜的蝌蚪文。至於我們的數理化老師,那簡直是一個賽過一個,枯燥的功課在他們的嘴巴裏,也會變成吸引人的藝術。就是這樣一大批優秀的教師,他們都非常愉快地接受著蘇校長的領導,不管是老區來的,還是蔣管區留下來的,她對他們都十分尊重,不分彼此,一視同仁。有一位全國聞名的高等數學教師,北京師範大學數學係以副教授的職稱聘請她去,但她堅決地拒絕了彼方的好意,而快樂地留在這所中學裏,一直教書到死。在十年內亂中間,有的優秀教師已被衝擊到其他學校,“四人幫”垮台後,他們在街上遇到蘇校長,仍然向她表示誠摯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