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仙佛爭鋒(2 / 3)

這一罩一擊先聲奪人,群豪齊齊發一聲喊,四麵散開。九如笑道:“早先不逃,現在可來不及了。”抓起巨鍾,又扣住一人,將其震昏。這般如法炮製,走東逐西,頃刻間,場中躺了七八人,站著的隻剩三個。九如哈哈一笑,挑起銅鍾,忽向何嵩陽罩去。何嵩陽挨了柳鶯鶯一掌,受傷不輕,無力躲開。九如瞧他舉動澀滯,一皺眉,笑道:“你有傷麼?落水狗和尚不打!”說著巨鍾一偏,放過何嵩陽,卻向楚宮罩去。巨鍾淩空變向,稽延少許,楚宮已有防備,瞠目大喝,舉劍挑向銅鍾,隻聽嗆啷一聲,鍾劍相交,那柄金劍斷成兩截,楚宮虎口淌血,半身酥麻,卻總算逃過一劫。

九如一罩不中,嗬嗬一笑,再不理會楚宮,又搶到雷震身後。雷震見敵勢太強,正欲逃走,不料鍾似天落,嗡的一聲,已被罩住。九如揮拳擊鍾,而後挑起銅鍾,不料雷震驀地滾地而出,雙拳一抬,擊中九如小腹。九如見他竟未昏厥,咦了一聲,脫口讚道:“小子內力不壞。”說話間卻不動彈,雷震擊中九如小腹,隻覺著手處柔如春水,詫異間連催四道勁力,卻如蚍蜉撼樹,九如不動分毫。雷震心驚膽戰,正要收勢,忽聽九如一聲長笑,腹肌倏地彈起。這一下,雷震送來多大力道,他便彈回多少。不同的是,九如的小腹好似大湖蓄水,將雷震先後四道內勁全數蓄積,而後突然決堤放水,還與彼身。雷震一聲慘哼,頓時騰雲駕霧般拋出丈外。楚宮搶上前去,在他背上一推一按,兀自化不掉九如的神通,兩人雙雙倒退三步,齊齊坐倒,臉色均如白紙一般。

此時其他好手次第醒轉,各自捧頭呻吟。九如環顧一周後一揮手,長笑道:“罷了,全都給我滾吧。”楚宮扶著雷震站起來,瞪著九如,恨恨道:“大師若有膽子,不妨在此一候。”九如白眉一挑,笑道:“和尚別的不大,唯獨膽子不小。”楚宮麵色鐵青,與眾人彼此攙扶,踉蹌出林去了。

九如見群豪去遠,轉入廟中,見梁蕭與柳鶯鶯方才架起幹柴,尚未點著。柳鶯鶯抬頭見他,笑道:“有勞和尚啦!”九如搖頭道:“你這小姑娘酒量不錯,做事卻不痛快。”說罷扯了兩段祭神用的紅布點著,再抓了兩塊幹柴放上,又取出個大紅葫蘆,喝了一口,撲地噴在火上,火焰一騰,頓時燒得旺了。敢情葫蘆裏裝著極烈的燒酒。梁蕭忍不住道:“大和尚,你這樣褻瀆神靈,喝酒吃肉,就不怕佛祖怪罪,罰你下地獄麼?”

九如咽了一口酒,笑道:“你懂什麼?這世上既無祖也無佛,所謂三世諸佛,都被和尚一口吞下去了!既無佛祖,又信什麼?”梁蕭皺眉不解。柳鶯鶯笑道:“我知道了,你把佛祖都吞到肚裏關著,你大吃大喝,他們也看不到?”九如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得乃是和尚三十年前的境界。”柳鶯鶯奇道:“怎麼說?”九如笑道:“這還不簡單?所謂吃喝拉撒,佛祖既然吃得,難道就拉不得?三世諸佛,早已化作大便了呢!”他見那二人張口結舌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和尚肚裏早已空無一物,唯有蕩蕩虛空!”

柳鶯鶯聽得皺眉,噘嘴道:“和尚說話,惡心死了!”梁蕭卻天性機敏,但覺九如說話雖然粗俗,卻隱藏了極深刻的道理,轉念間,他想起父親給自己講過禪門六祖慧能得道的傳奇故事,腦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千古名偈乃是六祖慧能得道時所作,由此得傳五祖弘忍的衣缽,開創頓悟一派。

九如一聽,禁不住眉開眼笑,一拍大腿,叫道:“說得好,原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哈哈,說得好,說得妙!”柳鶯鶯詫道:“和尚,你瘋了麼?”九如笑道:“若世上都是瘋子,突然出現一個不瘋之人,你說怎麼樣!”梁蕭笑道:“那可慘了,瘋子們都會當他是瘋子。”九如拍手笑道:“賊靈,賊靈。”

柳鶯鶯抓起一塊幹柴,在地上狠狠一敲,生氣道:“你們兩個什麼時候串通一氣,變著法兒罵我!”她望著九如手中的紅葫蘆,叫道:“老和尚,你隻顧著自己喝,也不請我?”九如笑道:“和尚倒忘了。”說著將葫蘆拋過去,柳鶯鶯喝了一口,隻覺喉舌間好似刀割,不由皺眉道:“好烈的酒。”九如笑道:“這可是和尚的寶貝,輕易不給人喝的。”

梁蕭冷笑一聲,道:“賊丫頭你還敢喝?”柳鶯鶯舔了舔紅菱也似的嘴唇,笑嘻嘻地道:“我偏要喝,喝醉了還要你背!”梁蕭劈手奪過葫蘆,說道:“不許喝了!”柳鶯鶯臉一沉,道:“你是我什麼人,我喝酒你也管?”伸手來搶,梁蕭退到一旁,嗅了一下,濃烈的酒氣直鑽鼻孔,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頓時苦了臉,吐了一大口氣道:“好像一團火呢!”柳鶯鶯趁機奪回葫蘆,大飲一口,抿嘴而笑,笑靨美豔不可方物,她也不顧什麼淑女風度,手抓狗肉,嘴飲烈酒,與九如一道大吃大喝。梁蕭站在一旁瞧,反覺手足無措。

九如搖頭笑道:“你這小子,說到灑脫,卻遠不及這個女娃兒了。”梁蕭哼了一聲,道:“誰不灑脫了!”一屁股坐下,割塊狗肉,大啖起來。九如搖頭道:“你是假灑脫,不是真灑脫。”梁蕭一呆,卻聽九如又道:“你能身兼三家之長,際遇之奇,悟性之高,武功之博,除了東海釋天風,隻怕當世無人能及了。”梁蕭心中暗訝:“老和尚竟看出了我的底細?”隨口問道:“釋天風是誰?”九如淡淡一笑,道:“可惜,你也和他一般,為人太多拘束,是以今生今世也達不到絕頂的境界。”梁蕭聽得憋悶,冷笑道:“鬼才信你。”九如白眉一軒,哈哈大笑,將手中大紅葫蘆拋給柳鶯鶯,烏木棒一揚,點至梁蕭心口,梁蕭大驚,雙手搏地,一個筋鬥向後翻去。

“好!”九如聲如洪鍾,長身而起,一抖手,烏木棒已到梁蕭頭頂。他無甚花招,可一旦出棒,便如天河墮地,威不可當。隻聽“撲”的一聲,梁蕭頭頂挨了一棒,九如出手雖輕,仍打得他頭皮發麻。梁蕭大驚,方要抬手,手臂上又挨了一棒,方要抬腳,小腿上再吃一棒,那支棒子如影隨形,無論梁蕭如何閃避,皆是枉然。叱吒間,隻見兩人一棒迅若閃電,在破廟中飛旋起落,令人目不暇接。柳鶯鶯看得佩服,心道:“小色鬼武功練到這樣,已然不錯,老和尚卻真像神仙啦!”手托玉腮,怔怔瞧著,不覺出了神。

二人以快打快,拆了百招,梁蕭恰好也挨滿百棒,一棒不多,一棒不少。縱然九如手下留情,打得不癢不痛,但在柳鶯鶯眼前,他的臉麵也丟得半點不剩,待得又挨一棒,忽地站定,氣呼呼叫道:“不打了!”

九如將棒一收,笑道:“服氣了麼?你的武功學了一籮筐,卻沒一樣管用。”說罷坐回火邊,喝了口酒,招手道:“來來來,你坐下!”梁蕭卻站著不動。

柳鶯鶯心知九如要指點梁蕭,梁蕭卻挨了一通打,拉不下麵子,便半嗔半笑,拽著他道:“小色鬼,過來坐。”梁蕭掙了一掙,悻悻坐下,九如嘖嘖道:“還是美人計管用。”將葫蘆拋給梁蕭,笑道,“還敢喝麼?”梁蕭道:“你兒子才不敢!”捧著又喝一口,烈酒入肚,十分難受,麵上卻不肯示弱,竭力苦忍,又喝兩口。

九如笑道:“你悟性是不壞的,可惜貪多勿得,一味跟著別人轉,練來練去,始終是別人的功夫,卻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梁蕭奇道:“什麼是別人的功夫?”九如笑道:“這話問到點子上。學別人的功夫,便總是囿於別人的道理,隻知模仿,不知超越,故而有跡可循,練來練去,也隻是‘武技’的境界,遇上厲害的,一招之內,便能瞧破你的虛實。”柳鶯鶯聽得有趣,插口道:“和尚,那自己的功夫又是什麼啊?”

九如笑道:“自己的功夫,就是你自己的道理,隻有你明白,別人無從知曉,故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無拘無束,變化不拘,此乃‘道’之境界,技有止,而道無涯。”他瞧著梁蕭,笑眯眯地道,“你武技也不算差,卻有個無大不大的圈子縛著你,明白它是什麼,便可乘雷上天,恣意變化,若不明白,練一輩子,也難以技進乎道,總在圈子裏轉悠。”

梁蕭奇道:“那圈子是什麼呢?”九如道:“和尚不能說。倘若說破,便是和尚的功夫,不是你的功夫了。道之境界,若明月當空,水銀瀉地,無處不在,任其自然,和尚今日所言,不過種下一粒菩提子,至於生出萬朵般若花,哈哈!可不是和尚的事情!”

九如乃是禪林巨擘,一言一行,暗蘊禪機,禪道講究不拘成法。即便是西天佛祖的道理,也是過了時的東西,不足法取,超佛越祖,才算本事。故而在武功之上,也力求青出於藍,自創新境。這實在是驚天動地的大智慧,梁蕭急切間如何領悟得到,一時托腮苦想。柳鶯鶯飲了口酒,咯咯笑道:“和尚啊,你說這樣境界,那樣境界,那我問你,你又是個什麼境界?”

九如微微一笑,道:“和尚的境界麼?”他接過酒壺,大大飲了一口,驀地以棒敲地,朗聲道:“棒打十方世界,張口吹破天關,隻手攪翻東洋海,呔!一腳踢倒須彌山!”柳鶯鶯此時也有幾分酒意,聽到這話,掩口笑道:“見你的大頭鬼,我瞧你是張口吹破牛皮。”九如拍手笑道:“好個吹破牛皮。”

他話音未落,門外也有人道:“好個吹破牛皮。”九如哈哈笑道:“應聲蟲,你也來了!”那人道:“老酒鬼,我也來了。”九如呸了一聲,敲地唱道:“野狐狸學獅子吼,九曲黃河鎖纖流,天上人間雪紛紛,凍死二郎嘯天狗。”那人嘿然一笑,也唱道:“天地茫茫似所有,回頭一看有還無,四足踩破琉璃瓦,狐狸跳進獅子窟。”歌聲未絕,一個青衣峨冠的老者揮袖而入,其麵白如玉,長須似墨,鳳眼長眉,清奇蕭疏。柳鶯鶯瞧得芳心一動,忖道:“這人年少時,必是個極俊朗的人物。”瞥了梁蕭,不覺莞爾:“比小色鬼可俊多啦。但不知怎地,我還是覺得小色鬼順眼些,總叫人心裏歡喜。”梁蕭見她盯著自己,神氣古怪,頓覺渾身別扭,心中胡亂猜測:“她這般瞧著我,是我臉上有炭灰,還是什麼事做得不妥?”

隻聽九如啐了一口,道:“幹麼不是‘獅子跳進狐狸窟’?老色鬼,你做慣了騷狐狸,改都改不了?”這“老色鬼”三字出語奇突,梁、柳二人均覺訝異。那峨冠老者卻淡淡一笑,道:“哮吼四維,殺伐十方,那是你和尚的境界,楚某獨善其身猶為不可,如何當得了獅子。”九如呸道:“拉屎放屁。”峨冠老者笑道:“好臭好臭。”九如哼了一聲,道:“未交手便自損氣勢,無怪你老色鬼隻做得天下第二劍,怎也做不了天下第一。”梁蕭聽得微微驚奇,打量那峨冠老者,心道:“這老色鬼是天下第二劍,卻不知那天下第一又是誰?”卻見那峨冠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和尚這話說得無味。做人切忌太貪,何必定要做天下第一?所謂身臨絕頂,進則懸崖萬仞,退則地迥天高,大成若缺,此之謂也。”

九如笑道:“哈哈,去他媽的大成若缺,和尚最愛上天入地,唯我獨尊。”峨冠老者淡然道:“拾釋迦的牙慧,又算什麼本事了?”九如哂道:“釋迦牟尼膽敢如此說,也叫和尚一棒打死,喂了狗吃。”梁蕭與柳鶯鶯聽得麵麵相覷,皆想:“這和尚連釋迦牟尼也不放在眼裏,未免太過狂妄了些。”

原來,據佛經所傳,釋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地湧金蓮華自然雙足。而後他東西及南北各行七步,手指天地作獅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遂成一派宗風。後世禪宗弟子,均以超佛越祖為任,特立獨行,不屈服於任何偶像,德山禪師曾經“唾佛”,丹霞禪師也有“燒佛”之舉,都是為了破除心障,求得圓滿,淩駕諸佛之上。“大成若缺”卻是老莊避世求全之談。九如聽在耳中,當然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