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熱血化碧(1 / 3)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縷微弱如發絲的陽光從帳篷的縫隙中透了進來,杯中琥珀色的殘酒在氈壁上投射出一輪一輪的光圈,沒有人說話,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焦糊成漆黑的一團,燒焦的氣味加倍刺激著在場男人們的不安。

這些人,哪怕最年輕的莫無也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歲月的滄桑一一寫在他們臉上,沉澱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這就是你要說的?”慕孝和看看蘇曠,頗有些驚詫。

“是。”蘇曠點點頭,那些局勢的分析,本是鳳曦和的長篇大論,蘇曠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四下眾人的驚疑讚賞的神色,發現指點江山確實是極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裏還聰明了些。”慕孝和本要點頭,但是喉頭為人所製,也隻好略略頷首。

“這個自然。”蘇曠從不介意冒領一二讚譽。

“隻可惜……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慕孝和皺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談談,能不能換種方式,這樣扣著我,你不嫌難受?”

蘇曠微微笑了:“有時候聰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這種法子隻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兩聲,臉色忽地一凜:“楚帥,麻煩你叫他們幾位出去,這裏的事情,無須多六隻耳朵聽。”

楚天河揮了揮手,三位將軍立即起身,扶劍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鐵敖和莫無身上,莫無第一個受不了,站起身:“此間事與莫某無關,告辭。”鐵敖卻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會介意多兩個見證。”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們都明白,這樣的場合,多留一個人,便是多一分滅口的危險。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終於緩緩開口:“楚帥,你總該知道洛陽王罷?”

洛陽王是當今皇上的七弟,可謂權傾朝野,自然無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極謹慎地答道:“末將久仰王爺,隻是無緣得見而已。”他不知慕孝和與洛陽王是敵是友,一句話既恭敬受禮,又撇清了關係。

“昔年先皇駕崩之日,聖上與洛陽王爭儲——楚帥,若沒有記錯,滿朝文武,你是唯一一個兩不相幫的人。”慕孝和揮了揮手,止住楚天河急於出口的爭辯,“隻是楚帥未必明白,這十年來你安然鎮守北疆,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遷,也是因為你的兩不相幫。”

楚天河一震:“末將隻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實非末將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現在連我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不用拐彎抹角。”

“大人,末將所言,句句屬實。”楚天河站起來,躬身:“大人隻怕在朝廷傾軋裏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還有為公勇而去私鬥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當真還有這種人?老夫開眼了。”

莫無本來一直低著頭,聽見慕孝和的嘲笑卻慢慢抬起眼,雙目如兩塊冰冷的岩石,驟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沒什麼可笑的,這裏除了你,每個人都是。”

他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江湖劍客,隻怕見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說話間竟是百無禁忌。

蘇曠卻沒心情聽他們就此展開大辯論,忙打斷道:“大人,不知洛陽王與此間事有何牽連?”

慕孝和微笑:“這牽連麼……自然是大極了。”

如果這個家夥不是自己的外公,蘇曠簡直想抽他,說到現在羅裏羅嗦一大通,卻沒有一句話在正題上——蘇曠剛剛一急,忽然心裏雪亮——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顯然是在拖延時間。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來:“蘇曠,你的手太緊,咳咳,老夫喉嚨難受得緊,煩勞遞一口水喝……”

蘇曠臉色一變,雙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兩邊筋脈上用力一捏,隻痛得他當真咳嗽起來,蘇曠厲聲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沒打算活著出去,你最好放聰明些,須知布衣之怒,血濺五步。”

“好一個布衣之怒”,慕孝和終於動容:“鐵敖,他們不清楚,你總明白京城的形勢吧?”

鐵敖歎了口氣:“不錯,我拉老莫過來這邊,也就是這個原因。洛陽王謀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區區一個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隻有助蒜頭一臂之力——洛陽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蘭州一線又早被聖上牢牢控製,洛陽王若想調兵,必經此地,北國軍和鳳曦和已經夠蒜頭喝一壺了,若是加上西域來寇,那還了得?我本意是讓蘇曠和丹峰攜手除去鳳曦和,一來可以收編馬匪,二來可以穩固北防,讓蒜頭少一塊心腹大患,沒想到蘇曠這小子……唉!”

莫無淡淡笑道:“老鐵,你這嘴真比夜壺還嚴實。原來是瞧中了我這條命,才拉來給你墊背。”

鐵敖拍案一笑:“你我別的用處沒有,百萬軍中取個把首級倒還沒什麼問題——老莫,與其讓你哭哭啼啼扮個怨婦,還不如拉你一起死個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無輕輕笑了起來,連眼睛都有溫暖。

——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給一個朋友生的勇氣和意義,哀大令人心死,但熱血卻令人心活,隻要心是活的,最後是生是死,又有什麼重要?

“這麼說?”蘇曠忽然沉思起來:“慕大人你來塞北,是為了替洛陽王開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帥大大的不同,楚帥一遇到爭權奪利的事情就兩不相幫,我麼,是兩邊都幫。”

蘇曠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搶在洛陽王之前控製北庭軍,聯絡北國,到時候聖上和洛陽王都要仰仗與你……將來,無論是誰勝,你都少說可以平分個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點頭:“雖不中亦不遠,隻是蘇曠啊,你說你製住我還有什麼用?就算我現在帶兵回朝,紮疆緬也回師,難不成這片地方就安靜了麼?西域兵馬恐怕不日就要南下,到時候,楚帥啊,你的北庭軍還能剩幾個人?”

楚天河一怔,額頭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蘇曠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咱們坐下來,好好合計合計,說不定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蘇曠的手,慢慢軟了。

慕孝和聲音更是柔和:“你雖然這樣對我,也不過是一時衝動,曠兒,你那聲外公不是做戲,我活了七十歲了,我聽得出來……聽話,放手,咱們就當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他的聲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個爺爺對著揪著自己胡須的孫子寵溺的勸說。

蘇曠因為長期僵持,手指已經開始微微顫抖,但是忽然滿臉脹得通紅,又一緊扣住了慕孝和的頸骨,顫聲道:“不成!不成!萬萬不成!我不能為了你這幾句話,就拿數萬人的性命冒險——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國軍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動怒:“你以為紮疆緬是什麼人?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他是北國的大君,豈是我一句話就能乖乖退兵的?”

蘇曠幾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鳳曦和那雙堅定如鐵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四個字炸雷一般驚顯腦海之中,他靈台一片空明,已經隱隱悟到慕孝和話外的關竅所在,大吼:“不對!不對!慕大人,你還有別的居心!”

慕孝和這次真的慢慢鎮定下來,良久,才肅然道:“蘇曠,看來,我真的低估你了。”

“讓我進去——大人,將軍——”帳篷外忽然有人大聲喧嘩:“緊急軍情——”

楚天河站起身,緩緩走了出去,眾人隻聽他大聲道:“你說什麼?當真?”

不多時,楚天河已經一摔門簾走了進來,按著劍直盯蘇曠:“姓蘇的,這是怎麼回事?鳳曦和什麼時候繞到咱們南邊了?他、他……他想幹什麼?”

蘇曠一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卻驚得幾乎站起來,被蘇曠手下一用力,又壓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聲道:“這個紅山鳳五何許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顧自道:“看來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極!”

蘇曠到了此刻,才明白鳳曦和用心之良苦,這果然是一個習慣後發製人的領袖,他這一舉,楚天河絕不敢分兵南下攻擊鳳曦和,卻又隱隱向北國紮疆緬施威,更重要的是,鳳曦和如今離京城不過六百裏,不禁劫斷了慕孝和的後路,也對朝廷形成極大的壓力,正是敵不動我不動,一石三鳥的計策。

“楚元帥”,蘇曠抬頭:“你少安毋躁,鳳五此舉絕沒有針對北庭軍的意思。”——沒有才怪——“借紙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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