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邊上豎起高台,滿滿的圍了村人,道士巫婆當中做法,鈴鐺咒語沒完沒了的嗡嗡響。那些個冷漠或是虔誠的臉孔都模糊得很,惟有江水清晰,它黃濁柔和,一波波凶險地蕩著。
水麵上鋪了張厚厚的竹底氈子,女孩跪坐在上麵,隨著它沒著沒落的搖晃。女孩不大,六七歲的模樣,但是大眼睛,薄唇,鼻子小巧玲瓏,細軟的卷發梳成兩個團子,俏生生地紮在頭頂兩邊。無疑那是個美人坯子,小戶人家中難得能出落出這樣俊秀的小囡。隻可惜她來日方長的美麗是無緣示人的了,她沒有機會長大。一月之前女孩被選做今年祭祀河伯的貢品,今日,全村的人來送她上路。
女孩不哭不喊,伏在氈子上隻是抖。她眼睛大大的茫然的四下顧盼,她知道氈到江心是要沉的,但是村老囑咐她不能哭,要歡歡喜喜地等待河伯老爺來接她。
人群中看到父母的身影。他們牽著弟弟和小妹,神色漠然。原本女孩子,多一個少一個是無所謂的。但是當長槁一送,氈子猛地震動一下便向著茫茫江水蕩漾而去的時候,做娘的終於還是沒忍住哭喊了一聲。她奔出來,村人把她攔住,呼嗬叱責一時鼎沸。女孩坐在氈子上,茫然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手被江水與人群拉扯得越來越遠……
氈到江心,開始沉了。
女孩呼吸幾乎連成一脈,無能為力的驚恐。她雙手緊緊抓住氈子卻抓不住此刻命運的沉沒,終於,膝下的依憑像瀉了氣一般迅速地浸沒水中,隨後是她撕心裂肺的掙紮。可是水這樣軟啊。岸已經模糊,耳邊隻有喧囂的水流。這樣軟啊……
恍惚當中,遠處是什麼飛快的過來?黑色,駕著風,越來越近了。
對了,那是河伯,來接我的。她想。
最後的意識中,女孩握住了一隻好大好暖和的手。那是最後的溫度,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地把它握住……
——“啊啊,痛!!!”
碧落刷地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汗淋漓中聽到小師妹無限委屈的抱怨:“師姐你捏死我了!手都紅了呢你看!”
碧落坐起身,一時無言。月色透入窗欞,玉露看到她驚疑不定的臉色便不盡一愣:“怎麼了師姐,做噩夢了嗎?”
碧落平定下來,略一搖頭:“沒有。”隨即她摸摸師妹的手,歉然給一個笑容:“誰叫你偏要和我睡?對不住啦。”
“那不然我多怕!大師姐和二師姐都不在,咱們這裏好清靜,晚上嚇死了。”玉露嘟起嘴來,忽然大眼睛一閃望向碧落:“師姐,要是以後連你也離開……”
“我不原意出去。”她笑一笑把話攔住。“聽師父說說就厭煩了,外麵有什麼意思。放心吧,我陪著你。”
“真的真的?”玉露歡然摟住她脖子,一疊聲道:“那好啊,等到我長大了我們一起出去玩兒。三師姐人最好了!”
同小師妹說了兩句話,夜還深,兩個女孩兒重新躺回床上。黑暗裏碧落睜著眼睛,對方才的夢境心有餘悸。那並不單純是夢,而是她十年以前親身的過往。那時候她就是這樣被師父帶回竹林來的,嗆了水,昏迷兩天,醒來以後張口便叫身邊的師父為河伯老爺……此事作為笑柄在師姐妹中傳了許多年方才過去,但是夢裏,回憶始終沒有放過自己。
她,清茗客蕭茗的第三位入室弟子,便是當日江心那個幾乎被淹死的女孩子。是師父碰巧路過才將她救了回來,師父是恩人,更如父親,十年來碧落每每想及此事每每覺得溫暖。雖然蕭茗身邊每一位弟子都是十八歲便要出師,然碧落卻實在有賴在這裏的打算。原因?說不上,但總之外麵大約都是些水深火熱的地方,師父的手是唯一的救贖,不想離開太遠。
翻個身,碧落在胡思亂想當中漸漸入夢。
而第二日她便會知道,事與願違其實是件多麼現實的事情。
* * *
“落兒,收拾行裝吧,該是你自行闖蕩江湖的時候了。”
蕭茗這句話輕描淡寫地說出來時,碧落差點被一口粥噎死在當場。旁邊玉露也頗愣一下,她瞪大眼睛愕然道:“為什麼,爹爹,師姐明年不是才到歲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