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會的囚室當中,宿塵、韓遠、宋榮、吳此人四位盡數在此。老人參精於前日一戰身亡,屍身停入另間囚室,尚不知七星會預備如何處置。
這麼個陰暗黴臭四壁鐵牆的狹窄地方,各人兵器皆已卸去不說,更有精剛鐵鏈銬住手腳,盡把一身驚世武功全然束縛在了這裏。這四個人物從來於刀口劍尖之上摸爬滾打,所遇危險無數,卻什麼時候有過這般落入牢籠的窩囊境遇?以往就算身受重傷命在頃刻,那也都是些決絕暢快的經曆場麵,似如今這樣為人所製、終日需跟老鼠跳蚤為伍,倒真不如給他們一刀來得痛快。
前日笑然一句話,這便是代價。
據碧落說,他自己同樣被鐵鏈鎖縛,然而一個請求之下卻得以自由行走,身後四人看管著,走馬觀花一般倒是賞玩起總舵構造來了。
至於碧落,念在她是蕭茗弟子份上,七星會上下總算沒有如何為難,放下話來“想去則去想留則留”,也不跟蹤軟禁,隨她方便,隻是不許與那魍魎山莊的小賊交談。想及原因,多半是防備著那小魔頭突然又交待什麼鬼主意,讓他七星會措手不及吧。
宋榮於前日一戰受了些傷,然而他身子健壯如牛,睡得兩覺便已無礙,此刻抱著膀子在囚室當中走來走去,足下鐵鏈嘩啦啦響動不絕。半晌,韓遠終於耐不住,皺眉道:“老宋,你歇會兒成不成?鐵杵磨成針也不是這麼個磨法。”
宋榮嗓門本就巨大,此刻窩著滿腔鳥氣沒處發作,當即吼道:“歇得住嗎?!老人參和土地老兒……嘿!明日就是絕命擂台,奶奶的你們倒是坐得踏實!我死也想不明白少主那那那是哪根筋堵著了,怎麼就不跟姓霍的拚命?這回好啦,外麵樊天羅刹就是再想衝進來,一看鋼刀比在脖子上,這還有什麼戲唱?”
韓遠此刻臉也黑下來,名副其實成了“烏鱗龍”,他罵出一聲,咬牙道:“聽蕭家姑娘說,姓霍的幫手這兩天八成快來齊了,再講打怎麼著也不容易……少主究竟什麼心思?當真要自己跟姓霍的擂台上豁命嗎?”
吳此人目光瞟來,陰聲道:“狐狸……你看少主明日一戰,是怎麼著?”
宿塵始終不發一言,此刻吊死鬼有此一問,他淡然道:“須彌山手印加身,活命該是五成吧。”
“什麼?”宋榮回身叫道:“五成?”聲音中三分驚喜,七分卻是不信——“照這麼說,少主要是沒中那手印勝算不是滿了?”
宿塵白來一眼:“沒中那是死定了。”宋榮當即泄下氣去。
事到此刻大家都也明白,如今隻有算著姓霍的自持身份,不會趁笑然武功全失時和他動手。可是一來他急於割下那小子頭來祭奠天璣堂主,未必真有那耐性養著魍魎山莊一幫人往下等;二來……當真動手,淩笑然有沒有內力卻又有什麼區別?七星會邀來的那班觀戰人物想必也是知道這個的。是以說來說去,自家少主活得過明日的機會,五成而已。
韓遠皺眉哼道:“老東西不簡單,當真動手,少主單憑著身法跟他在台上走不過十招。我說,姓霍的肯讓咱們觀戰嗎?到時候……”
“肯又如何。”吳此人麵容僵死,舉起一節枯臂來,帶得上麵鐵鏈嘩嘩作響:“就衝這個,咱們就便到了台下,也隻能是觀戰。”
宋榮道:“那不成啊,十招,拚老娘命也得往上衝了!我說,狐狸老龍吊死鬼,大家一起招呼,說不定亂一亂少主還就跑路了呢!”
吳此人嘿然一聲慘笑,剛要點頭,宿塵皺眉道:“他若要走也不等到現在了。坐下歇著吧,明日若真是擺開擂台,那咱們也不用想了,黃泉路上再護他一程,大家追土地老兒和老人參去就是。”
宋榮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喃喃道:“操,照這麼說我現在追是不是更快著點兒?”
韓遠也是臉色愈黑:“我聽著瘮。宿老弟,你心裏有計較可是立刻說出來的好——少主是有什麼主意能夠脫身嗎?”
宿塵沉默片刻,目光淡淡化開:“一切隻看土地老兒的吧……”
* * *
第三日,北鬥台。
與魍魎少主這一場絕命擂台比過,“後勁”會有多足,霍海州自然是想到了的——不必說他輾轉長江二十餘年心血創下的七星會極有可能就此覆滅,便整個江湖怕是都要再興一場血雨腥風。為了一個兄弟的性命,如此代價不可不謂沉重。
然而蒼茫回首時,這位老人心底當中吞吐著萬千豪氣——人生在世有所必為,決心既下,是再不容更改的了。
七星會總舵的格局乃是應了魁柄七宿的陣勢,天權位上一座高台森然豎立,那便是今日一戰的所在。台上青磚幾處碎裂,當中浸了洗不去的血汙痕跡,觸目驚心地提醒眾人:五年來這裏曾經斷送過三十二個手染七星會鮮血的人物的性命,如今他們的頭顱化作一個個幹癟骷髏,盡數晾在瑤光位的懾靈閣中。
此刻辰時將至,北鬥台下已然立滿七星會眾與前來觀戰的賓客。兩旁高座之上,青城山靈虛道長,青竹劍派單掌門,川中宏門三位長老,烏江水道的林總舵主以及大夢穀孟氏夫婦……如此一些聲名顯赫的白道人物俱都應邀而來,為霍總舵主信守了五年的誓言做一個見證。
——江湖義氣何需多言,這些人物既然肯來,便已是表明了態度:日後與魍魎山莊開戰之時,他們自願鼎力相助、與七星會擔上同進退的幹係。正派俠士口中從未斷絕過的“道義”二字,今日於這西風瀟瀟的絕命擂台上看來,忽然沉重得叫人感慨。
魍魎山莊護駕的四人此刻被安排在斜對高台的單獨立席上,依舊是鐵鏈加身那也不用說了,天權玉衡兩堂堂主領著十餘手下在旁看管,端得森嚴周密。憑這班人物名頭之大,外來賓客乍見他們時難免一驚,而後識得狀況無不幸災樂禍:哈哈?這般魔鬼煞星原來也有今天!與之從前結怨有仇的,當即便是破口大罵。若在平常,韓遠宋榮之流不被氣炸胸肺好歹也是要十倍以上還罵回去的,然而如今他們心係少主安危,隻是彼此低聲交談,盡沒把旁人言語放在心上。
宿塵滿場環視,鎖眉道:“蕭家姑娘竟然沒在……什麼道理?”
宋榮橫他一眼,怒道:“什麼時候了狐狸,你倒是惦記著人家小姑娘!啊,你心上人眼看要被人宰了,你巴巴來看嗎?……呸,當我沒說,我心上人才被宰了,少主吉人天相,沒事兒沒事兒……”一句話脫口覺得太不吉利,趕忙找補回來。
宿塵也不與他口舌,略略搖頭,心知碧落絕非此類人物——她此刻不來觀戰必是有著重要緣故,至於是什麼,他說不好,然而心中已然隱隱浮起一層忐忑。
說話間魍魎少主清清爽爽兩手空空,已然被帶了北鬥台下。隻見他堪堪二十歲一個少年,淡青衣裳著身,一派純然明朗地信步走來,偌大天權看場一時沒了動靜,人人心中一陣詫異一陣寒顫——這個就是笑閻羅了!
待他拾級走上高台,宋榮等人暗自咬牙,將手上鎖鏈握得叮當作響,笑然轉頭望來一眼,容色一展,眼裏清清亮亮地透出許笑意來。
宋榮心裏一陣難受,尚未說話,吳此人已然嘎聲一笑:“齊活,這場戰開不了啦……”
霍海州早在場邊陪同列位貴客說話,此刻眼見笑然上台,他推手一禮,蒼然道:“就有勞各位好朋友為霍某人見證一二了。”說罷轉身大步而行,走到距離高台丈許之處身子驟然拔起,足下踢出,攜著氣吞萬裏之勢颯然落定於台心。這花甲老人一身黑色勁裝,須發飛舞,虎虎生威,北鬥台四下立即炸開有如潮水一般的喝彩之聲。
待彩頭平息,霍海州森然道:“淩少主,今日老夫跟你這娃娃動手,量你不服,然七星會規矩曆來如此,江湖列位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言,你選兵刃吧,老夫空手接你,一戰生死,各不怨人!”說話間抖手而揮,風聲獵然。
台下一片歎息讚歎之聲,眾人心道魍魎山莊兩件兵器名頭多大?碰巧如今都在這裏!那小子不是選那玄陽,就是要使素月,霍總舵主功夫就便再高,空手應戰那削金斷鐵的兩件神器也不得不說是凶險——這樣一來,這二人的輩分年歲之差倒是盡數平衡了下來。
笑然立於他對麵兩丈開外,聽了這話微微一笑:“不必啦,晚輩用不著兵刃。”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霍海州心說這小子知道無幸,八成是自暴自棄了,沉聲冷笑道:“很好,進招吧!”
笑然搖頭笑道:“想也別想。霍老前輩,今日晚輩上台並非與您武功上絕生死來的——您要取我人頭舉手之勞,又何必再比?今日晚輩是要當著大家的麵,求您一件事情。”
滿場疑惑聲中,霍海州眼中怒火滾動,心說這臭小子有完沒完?古怪花樣是一個接著一個,再容他這般放肆下去,北鬥台卻成了兒戲之地了!當下一聲厲喝道:“淩笑然,廢話少說!你不進招,莫怪老夫出手——”說話間掌凝炙風,含勁待發。
笑然咬咬牙,凝立不動,歎道:“霍老前輩,為了楊葉,請您聽我說一句。”
霍海州心中驀然一酸,隨即悲憤湧上,再不多言,劈手就要攻上。這時隻聽身後有人叫道:“霍海州,淩笑然武功全失,你要和他動手?!”說話的人正是宿塵。
他情急之下別無他法,隻得將這言語砸了過去。身旁天權堂主狄超厲叱一聲,長劍出鞘指住他咽喉,然而話既出口,立時換得滿場一片驚疑——來客當中便不免有人嘀咕:是這話嗎?原來七星會已經廢了人家……
霍海州瞳光一綻,喝道:“說什麼?”
笑然苦笑道:“這倒沒什麼所謂,晚輩說了,您要取我人頭是舉手而已,有沒有武功,北鬥台上不過走個過場。您要殺我,等我把話說完。”
霍海州眼中閃動,忽然間踏上一步,身子一晃來至笑然麵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笑然不避不閃,當即被他擒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