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峰蹙眉想了許久,難得其解。最終他覺得必須做一些更加細致的調查,便衝薑平招招手說:“把屍體先抬到監區醫院的停屍房,找外科的劉醫生把鉛筆取出來,送到我辦公室。”
薑平點點頭,招呼著李銘一塊兒準備去醫院取屍袋和擔架。臨出監舍門的時候,他多嘴回頭問了一句:“張頭,要不要通知死者家屬?”
“現在通知家屬?”張海峰“嘿”地冷笑一聲,“那我們三個人的警服都別想再穿了!”
薑平咂了咂舌,知道對方可不是在嚇唬自己。監舍裏發生犯人殺犯人的惡性案件,家屬一旦鬧將起來,從上到下的責任人都得脫一層皮!丟了工作還是小事,若以瀆職罪追究的話,恐怕還得有牢獄之災!
薑平等人早已見慣了監獄中的是是非非,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從管教身份淪為號子裏的囚徒,這簡直令人不寒而栗。他扭頭看看李銘,卻見後者也是麵如死灰,絕望得簡直都快要哭出來了。
薑平比李銘年長幾歲,見此情形自己反倒定了定神,拍拍對方肩頭道:“沒事,還有張頭頂著呢。”
李銘略略一振,不過隨即又苦著臉說道:“都這樣了……張頭能頂得住嗎?”
“張頭不是不讓我們通知家屬嗎?那說明他還有辦法。”薑平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在寬慰對方,也是在寬慰自己。
李銘聽到這話,臉上的神色終於舒展開來。張海峰——這個在四監區混了十多年的老隊長,現在已然成了這兩個年輕人渡過險關的最後希望。
而張海峰此時仍在衛生間裏看著小順的屍體發呆。雖然剛剛在兩個下屬麵前表現出了自己冷硬堅強的一麵,但他內心深處卻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正如張海峰此前對杭文治說過的,再有半年他就會被調到監獄管理局坐辦公室,從此遠離令人壓抑不堪的監獄第一線。所以這半年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所管轄的四監區絕不能出一點亂子,否則他向往已久的安定生活就會從指縫中飄走。
上次車間內丟了鉛筆,張海峰興師動眾,恨不能把整個監區都翻個底朝天,就是生怕那鉛筆會成為傷人的利器。不過和杭文治談過話之後,他便把心放下來了。他相信那鉛筆就是小順拿走的,並且已經隨著貨車被送到了監獄外,所以那潛在的威脅也就不存在了。他把黑子和小順關了禁閉,更主要的目的還是在警告他們以後不要挑惹事端。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事端在兩人釋放後的第一天就發生了,而且是如此的嚴重!
從親眼見到小順屍體的那一刻起,張海峰就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想要上調進管理局是不可能了。無論如何,在監區內部出現犯人的非正常死亡,身為中隊長的他其罪難辭。現在他所憂慮的是自己還能不能從這場風波中全身而退。這十多年的日子都熬過來了,難道臨到最後了卻要跌個大跟頭嗎?
估摸著薑平和李銘已經走遠,張海峰起身來到水池邊。佇立片刻之後他打開水龍頭將自己的腦袋湊了上去。涼水從他的發際漫過,浸濕頭皮的同時也帶來了冷冰冰的清涼感覺。
張海峰用雙手在發叢中前後捋了兩把,使得涼水能夠浸漫到更多的地方。忽然間他的動作停住了——他把右手攤在眼前,愣愣地看著指縫之間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根白發。
張海峰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白發,他難以抑製地感到一陣心酸。十多年了,在這座監獄裏,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成長為令最凶惡的犯人也會聞之色變的“鬼見愁”。有誰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又有誰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這是出現在一個三十八歲中年人腦袋上的第一根白發,唯有他的主人能理解這白發中蘊藏著多少過往,又承載了多少希望。
良久之後,張海峰把右手伸到龍頭下方,水流立刻將那根白發從他的指縫中帶走。張海峰眼看著那白發在水汪中漂流旋轉,最後終於被衝入下水道,消失無蹤了。這時他咬了咬牙,對自己說道:振作起來!這裏是你的地盤,你還有機會!
薑平和李銘把小順的屍體抬走之後,張海峰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估計那鉛筆從小順眼眶裏取出來還要一段時間,張海峰決定趁這段時間先抓一個424監舍的犯人過來審問審問。
這第一個審問的對象張海峰卻沒有選擇號頭平哥,他招來了杭文治。
在張海峰看來,杭文治是424監舍的一個另類,或者說,他是整個四監區的一個另類。他不像是一個奸詐凶惡的重刑犯,倒像是個文質彬彬的老師。張海峰喜歡在這人麵前拋卻自己“鬼見愁”的外衣,而以一種更加接近正常人的方式進行溝通。
同時根據張海峰的判斷,杭文治也是最無可能卷入監舍紛爭的角色。因為他實在是太孱弱了,孱弱到難以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所以在這次事件中,杭文治多半會是個無辜的旁觀者,而隻有從旁觀者口中才能得到未經扭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