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萬裏如洗,白雲悠悠。時逢金秋九月,第一縷秋風剛剛吹拂過秦嶺山脈,山中的樹葉尚未變黃。遠山含黛,披著晴嵐,極目望去,群峰參差,唯有青紅相間。悄悄昨夜的一場雨,如同潑墨般,將林深茂密的楓葉染盡如火。
藥王山下,一條古舊的青石板路逶迤而上,漸漸隱沒於轉彎的雲端。漫漫長途,數不盡的台階,也不知究竟有幾千幾百萬階?遙望峰頂,更在九霄雲外,裹著終年不化的白雪,如同神祇遺落人間的素玉珠冠,令凡人望而仰止。
而此時的半山腰上,卻有數百人排著蜿蜒的隊伍,心意虔誠,一級一級地步行上山去。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領頭的卻是一名約莫十四五歲模樣、紮著清爽弟子髻的灰袍小道士。小道士長得胖乎乎地,兩條小短腿爬起山來甚是吃力,到山腰時,已經是呼哧呼哧,頓兩秒才能上一個台階,照他這種速度,這群人恐怕是天黑也到不了山頂了。
在他身後蜿蜒的隊伍中,各色人等五花八門,他們服裝各異,貧富不一。有些是塞外來的風塵大俠,平日裏過著快馬烈酒,刀槍喋血的生活,操著濃重的、不耐煩的大漠口音,顯然並沒有什麼好脾氣;也有幾個是江南來的地主豪紳,穿著極盡奢華的金絲綢緞,走起路來邁著沉重的外八字,脖子上、手腕間的玉器叮咚作響,他們的脾氣恐怕也一定像他們的肚皮一樣大;還有不少從關東走來的參客、皮草販子,就像這一路上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餘下的草頭百姓、市井小民更是不用說,相互之間吵吵鬧鬧,各自瞧不上眼,簡直百般模樣都有……奇怪的是,這群人中,偏偏就沒有一人敢呼斥那領頭的小道士,催促他走快些。他們雖然彼此嫌棄,但至少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很規矩。
似乎並沒有人,膽敢有什麼過激的言行。
過了半山腰後,灌木明顯減少。峰頂凜冽的寒意撲麵而來,也許是懾於雪山的莊嚴,隊伍裏的人都漸漸都不再言語。但不說話並不代表他們相互不再嫌棄,他們彼此之間還是會刻意地去保持一段三尺開外的距離,這樣的距離,不至於掉隊,也不用同前後的人交談,所以,這幾百人的隊伍竟也能綿延數裏之長。
這些人好生奇怪,明明相互嫌惡得要緊,卻為什麼又非得排著隊伍連在一起同上這藥王山呢?
通常這樣的情況,那必定是有不得已的緣由才是。
世人都有脾氣。有的人,是越有錢脾氣越大,有的人,是越沒錢脾氣越大。但再大的脾氣,當然都不如遠性命來的重要。
他們都患了病,患上各種稀奇古怪,尋常大夫決計治不好的病。疾病,不管在任何時代,都是生命最大的威脅之一。他們有的人,帶著瑣大無比的惡瘤;有的人,捂著腥臭發黑的傷口;更有人悄悄用麻布裹住口鼻,用以掩飾自己的瘟疫……也難怪這些人相互嫌棄,畢竟無論你是窮人、富人,還是好人、壞人,生了病,就都成了病人。山道上的這些人,他們不遠千裏的從四方各地來到這藥王山,自然是來求醫的。
既然有求於人,當然就要守規矩。
所以,不管那個領頭的小道士走得多慢,他身後的人都不敢心生抱怨,更不會出聲催促,隻是恭謹地跟在他的身後,慢慢行進。遠望去,紅葉蕭然,青石漫漫,這一隊病患,拖著徐徐逶迤之勢,著實令人感到唏噓可憐。
近百年來,天下梟雄並起,狼煙不休,大唐王朝的江山命脈浮浮沉沉。更出現了北鬥衝煞,天下罹難的不祥之兆,九州各地瘟疫橫行,怪病四起。天寶十四年,三鎮節度使安祿山以“奉旨討伐楊國忠”為名,舉河北、同羅、奚、契丹二十萬兵馬叛唐。戰火燃遍了整個黃河中下遊,千裏蕭條,一片荒涼。民間因為戰亂、瘟疫流離失所的黎民百姓不計其數。他們無家可歸,食不果腹,拖著疲憊的身軀,順著官道一直往南走,以為往南走,就可以脫離戰火。殊不知,南麵的城池,早已是城門緊閉,以防止瘟疫傳播為名,拒絕接受難民。於是那些難民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然後在某一天的拂曉,栽倒在永恒的黑暗裏。
亂世當中,瘟疫肆虐,最為珍貴的莫過於藥材。可是卻有不少朝廷官員為了中飽私囊,聯合地方豪紳大肆搜刮藥材,囤貨居奇,大發國難財。致使許多民間郎中,診得出病卻拿不出藥來。這些貪官汙吏,簡直禽獸不如。
好在這草菅人命的亂世,仍然有一位仁心聖德的神醫,他不取分文,施醫贈藥,隻為拯救蒼生。
關於這位神醫,江湖上流言紛紛。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來曆,隻知道他一直居住在這秦嶺藥王山的雪峰之上。他不僅醫術通天,還懂神仙法術,能在雲水天際的冰雪上墾田種藥,這世上就沒有他種不出的藥材,更沒有他治不好的病症!他的醫術之高明,可以說是神乎其技、鬼神難測。傳說,他甚至能活死人、生白骨,從那九泉下的閻王殿裏撈出命來。就連他門下的八名弟子,個個也是醫術高明的杏林妙手。
最難能可貴的是,每年夏秋,大雪不封山的時候,這位神醫都會大開山門,無償地為天下人診病施藥,百餘年間,救治的病人何止千萬,稱他作慈航普度活神仙也不為過。
有人篤定說,他就是前朝的國醫聖手——孫思邈,因為懸壺濟世,功參造化成了仙,至今已經有一百七十三歲高齡而不死;也有人說,他是“建安神醫”董奉的第十七代嫡傳弟子,恪守醫德,延續著董門杏林的佳話;甚至更有人說,他壓根就是三清道祖太上老君留在人間的一縷化身,專門為身染頑疾的世人解厄度難的。眾說紛紜,無從考證,於是,人們就稱他為藥王,連他住的太白山,也被叫成了藥王山。
百姓們都說,無論什麼樣的瘟疫怪病,隻要去了藥王山,都能治得好。
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瘟疫四起的年代,人命卑微如同螻蟻,求生尚且艱難……可憐那天下千千萬萬傷苦的百姓,又有多少人能走到這秦嶺藥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