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九月初七。曾經的東都——洛陽。
此時,距安祿山改元聖武,稱大燕皇帝已經過去九個月有餘了。在此之前,誰也想不到,這座千年隋唐故城、武周神都,竟會如此輕易地被安祿山的胡兵攻破。
晌午時分,太陽剛剛升到當空。溫暖而柔和的光線斜照青石板的長街,輝映著同福客棧的金字招牌。行人如織的街道旁,微風輕輕撥動著孫羊正店的“酒”字青旗。洛陽城的市集依舊是這般熱鬧繁華,街道也還是那麼的寬闊敞亮,來來往往的車馬並行,川流不息。販夫走卒邊走邊賣,時不時吆喝兩聲,諸如“鴨掌”、“炊餅”,亦或是“柴火”、“草鞋”之類的。臨街的糧油商鋪、布匹綢緞生意也很紅火,總是能聽到掌櫃的“劈裏啪啦”撥動算珠的聲音。甚至那些花街柳巷,青樓裏的紅倌人也點畫好了朱唇蛾眉,衝著來往的客商招搖香帕。這些市井人群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因為改朝換代,或是天底下又多了個皇帝而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但莫三先生再次踏上這片故土的時候,還是立刻就能感受到,如今的洛陽,所謂的“大燕都城”,完全充斥著一種病態的浮華。
城東菜市口的茶攤上,幾名茶客正談論著最近幾件震驚天下的大事。
“你們聽說了嗎?藥王山被滅門啦!”
“什麼!”
“誰幹的?”
那名茶客瞅了瞅四周,伸出五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然後補充道:“火……”
“噢——”圍坐在他身邊的另外幾名茶客立刻就明白了,紛紛搖頭歎息不已。
“那……那位神醫?”
“據說,他被烈橫的青焚烈焰掌打下懸崖,屍骨無存啦!”
“哎,實在是太可惜了!這邪教簡直……簡直喪心病狂,日後必遭天譴!”
“哎哎哎!那邪……五行教耳目眾多,你可不要亂說話,小心惹來殺身之禍!”
另一名茶客兀自憤憤不已,他早年身患頑疾,便是蒙孫思邈聖手醫治才能痊愈的。此時不免悲憤道:“為什麼好端端地非要把藥王前輩殺了?”
“你沒看城門口的告示嗎?‘藥王山孫思邈勾結九黎魔族,充當魔族眼線,圖謀不軌,天師五行正教替天行道,已將其就地正法。火行旗旗主烈橫更是生擒魔族少帝薑玄夜,擇日就要開刀問斬,以敬炎黃!’另外,據說藥王的大弟子陳玄心賣師求榮,已被安祿山敕封為‘大燕藥王’,眼下,就住在這洛陽城裏呢!”
“什麼?孫思邈勾結魔族,是真的嗎?”
這幾人說話間,一名精壯的髯虯大漢闊步走進茶棚,這幾名茶客原本是壓低了聲音說話的,卻一字不落的落在那大漢的耳朵裏,那髯虯大漢鼓噪著銅鑼般的大嗓門道:“放他娘的狗臭屁!當然是假的!”
一名茶客道:“你又怎麼知道不是真的?”
“他勾結九黎族做什麼?圖謀不軌?圖謀你們人間這塊道德貧瘠的土地?笑死人了。你們人間的帝王,都喜歡用無辜的生命去成全自己的野心!如今天下的兩位皇帝,還有西蜀那個落跑的太上皇,誰不想證明自己才是受命於天的正統?這安祿山勾結五行教,將藥王的招牌,百年來的民望攬入自己麾下,豈不就是做著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大夢?那孫思邈有眼無珠,收了個好徒弟,不光把自己害了,還連累了咱……咳咳……還連累了他們九黎族的少帝,死的倒不冤枉。”那大漢拉開一條長凳坐定,解下腰間的兵器,砰的一聲拍到桌上,從懷裏掏出兩枚大錢,丟到桌角,衝著茶小二嚷:“小二,快來兩碗茶水。”
鄰桌的幾名茶客聽見這狂人如此公然不避,甚至直呼此時洛陽城大燕皇帝的名諱,嚇得話也不敢再答了,匆匆留下幾個茶錢就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待會被五行教的耳目聽見來找這狂人的麻煩,他們也跟著沾了晦氣。
與那髯虯大漢同行的是個病怏怏的書生,麵如黃蠟,骨瘦如柴,咳個不停。他一副隨時要入土的模樣,卻仍要管著他,強忍著咳嗽,硬撐道:“低語……斯文……”
“哎~來啦~茶水來啦!”小二弓著腰跑過來,高聲道。他左手提溜一隻大茶壺,右手在二位身前擺上兩隻青邊大碗,斟上滿滿兩大碗茶水,笑眯眯道:“兩位客官請慢用。”
那髯虯大漢像是渴極了,端起茶碗就一飲而盡。誰料沒過一秒,他又“噗”地一聲全噴了出來,兩眼一瞪,怒道:“你這小二,端的什麼馬尿?這也叫茶?這是給人喝的嗎?”
還剩下幾名零散的茶客,聽到這話,豈不生氣?什麼叫“這是給人喝的嗎”?難道坐在這裏喝茶的,都不是人嗎?難免紛紛側目去看這兩個人,有好事的人甚至還想叫囂兩句,可是當他們看見茶桌上那柄黑森森的斬鬼大刀,還是訥訥閉上了嘴。
茶小二平日裏也見多了跑江湖的武夫,知道這些人脾氣大,最好麵子,連忙賠笑道:“小攤店小利薄,這粗茶淡水的,還請大爺多多包涵。要不……這茶錢退給您,勞您移步,去巷左挑間上好的茶館?”
那髯虯大漢絲毫不買他的賬,徑直拋給他一錠雪花紋銀,道:“你當大爺沒錢嗎?老子偏要在這裏喝!去,給老子打壺酒來!”
與大漢同坐的病書生搖搖頭,連忙站起來向那小二拱手賠笑道:“小二哥莫要見怪,勞駕你辛苦一趟,替我這朋友買些酒來吧,若是無酒,隻怕他這一天也不得安寧了。”
小二哥看見這麼大錠的官銀,眼睛都直了,嘴裏哪還有半個不字。恭維著,笑嘻嘻地跑沒影了。過了一會,手裏提溜了一壺上好的“梨花白”回來。
“你想喝酒就直說,我又不是不許你喝,何必去為難一個茶小二呢?”那書生小聲地對髯虯漢子道。
“嘿嘿嘿……”那髯虯大漢顧不上說話,幹笑了幾聲,連忙提起酒壺,小心翼翼地對準壺嘴,細細咪上一口。他喝酒的樣子和他喝茶的樣子簡直有天壤之別!旁人見著了也想笑。這非得是同樣嗜酒如命的酒鬼才能明白,像這樣的人,他們喝酒的時候絕對不會牛飲,那樣的喝法對他們而言,跟豬八戒吃人參果沒什麼區別,他們一定會慢慢品,而且絕不會灑出一滴酒,因為灑出一滴來也嫌浪費!
髯虯大漢越喝,眼睛就越亮。亮的發紫!那病書生瞧見了,連忙放下茶碗,右手曲彈,施了個障眼的魔法,那大漢的瞳孔才又從紫色轉成了黑色,與常人無異。
病書生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又有意無意地偏過頭,看了看角落的茶桌。
那茶桌上獨自坐著一名中年修士,他雖隻穿著一身普通的織布藍袍,卻流露出一股不凡的氣質,就像是一片縹緲的閑雲,又一隻孤獨的野鶴。
他的背上用青布縛著一柄三尺長的兵器,不寬,不厚,像是一柄劍。麵前的茶桌上,卻放著一把精致的青花梨木胡琴。
病書生看著他的時候,他也抬起頭,笑吟吟地看著病書生!盡管他的笑容是那麼憂鬱,那麼寂寞,卻很真誠。
他也許剛到四十歲,也算不上有多英俊,歲月更讓他的眼角添了笑紋。但從他的眉目間,你依然能知曉,在他年輕時,一定也是個多情的浪子。而且,在他的心中一定埋藏著許多傷心的過往事。
病書生顯然並沒有想到那位藍袍修士的意識竟然如此敏銳,自己明明想觀察對方,卻反被對方觀察了,尷尬之餘,也隻好點頭微笑示意。髯虯大漢對這些倒是絲毫未覺,隻顧對著那壺酒品評道:“口感綿柔,一線喉,隻可惜香醇欠佳,就少了那麼點意思……唉,要說這‘梨花白’啊,果然還得是長安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