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當頭,酷伏如火,燒得天熱地燙。成熟的夏田,偶有一陣熱風吹來,立刻化作高低翻滾的金色波浪,伴隨著高低歡快的使農人心醉的歌聲傳遍整個村村寨寨、山山嶺嶺。
每年的這個時節,就是農人最辛苦也是最歡樂最幸福的時候。那真是苦中有甜,忙中更喜的歡慶天日:
手拉羔羊地埂拴,妻子背茶女拿鐮。
孩兒樹陰呀呀語,老人拄棍拾穗田。
家家沒了病人吟,戶戶更沒閑人逛。
早茶饃饃天不亮,晚飯吃到星星全。
除非死了爹和娘,也要往後推三天。
礦山放假了,廠內靜得連鳥兒的悄悄話都聽得一清二楚。山莊停工了,連水中的魚兒也藏匿在水底的石縫中一動不動。隻有水麵上五光十色的碧波,翻滾著高高低低的浪花,永無止境一刻不停地奔向它企望的彼岸。
寬大的兩條山溝,放假後隻留下穆進福獨自一人守山護礦。從小就在高山上爬、鑽慣森林的他,從不怕荒無人煙的寂靜和冷清,對這天高地闊,風輕草長情有獨鍾,倒是城市的熱鬧和集市的喧嘩他顯得很不自然和厭煩。
自從他發現礦石,直到已大見成效的今天,多少個日日夜夜,無數個風風雨雨,他是有喜有笑更有淚和愁啊!開始,隻有他和妻子餘黛明兩人手抱、筐背、車子拉,直到母親借,妻子找,自己湊錢買來一輛手扶拖拉機,把第一機子礦石送進縣城,經多道手續檢驗合格,最終領上七十九元現金時,他哭了,並且就在光天化日大街廣眾麵前,情不自禁地第一次號啕大哭!引得過往的路人和一塵不染的城裏人駐足圍觀。身懷六甲的妻子像哄小孩似的用隻有周圈還有些紅色、頭頂已曬成灰白色快破的頭巾擦去他的淚水,又擦著自己的眼淚,驚慌失措地捧著丈夫黑瘦汗漬的臉麵焦急地問:“你哪裏疼?是不是病了?”
“我哪裏都不疼,也沒病,就是太高興了,因此眼淚就出來了。”他驀地站立身又破涕大笑。
圍觀好奇的人群散開的同時,傳來了各種聲音:“是個瘋子。這個鄉下人可能是得了什麼急病吧!臉上你看就沒有點兒血色。真可惜了那個好媳婦子了。” “就是,還是個大肚子哩……”
“聽見嗎?我的好媳婦子,我們有錢了。走!咱們下館子走。”
“還下館子哩?土頭土臉的,吃上碗炒炮就不錯了。”
“要我說呀,這麼心疼的媳婦子,幹脆吃上個嘴還比吃啥都香!”
“我還就不吃炒炮,偏要吃它個炒原子彈,看你都能把我怎麼樣?”穆進福不屑一顧,連正眼都不看圍觀的人群,拉起餘黛明的手向城中心走去。
又是一陣不同聲音的戲謔和笑聲。
那天,夫妻倆果然第一次飽飽吃了頓不知何時興起的城裏人的飯——炒炮。兩口子吃飽喝足,還給守家在望的母親稱了一大包熱喝頭,有桂圓、荔枝、橘餅、冰糖等,也沒忘記還買了兩斤拓紅印的酥皮點心。
餘黛明走到花紅麻綠的百貨商店門口停下了腳步。“是不是想買雙皮鞋誇個人?”穆進福笑容滿麵地問。
“不!還是自己做的穿上舒坦。”她望著兩人腳上自己做的一模一樣的千層底黑條紋布鞋有些自豪,又指了指自己笨重的身子羞澀地說:“扯幾尺好些的料子……”
“嗨!你看我這笨……你怎麼不早說呢!扯!挑好的一塊兒給媽媽和你都扯上套。”
“你小點聲吧,再高興出淚來,我可再不給你擦了。”餘黛明稍有疲憊的臉麵上洋溢著無限的幸福和滿足。
大月份的勞累,加上山路的顛簸和辛苦,回家的當天夜裏就在婆婆的責怪聲中生下了不足月份的穆林立。正好,孝敬母親的熱喝頭媽媽沒舍得嚐一口,全都成了兒媳婦坐月子的好補品。
從此後,餘黛明再也沒有到南山裏爬冰臥雪風餐露宿過,因為疼媳婦勝過疼兒子,愛孫女勝過愛媳婦的母親再不讓餘黛明離開家門半步。更主要的原因是鄉親們知道穆進福在山中發現石頭能賣錢時,紛至遝來的人們幾乎踏折了穆進福家本該早已要翻新的朽門檻。
一時間,村裏請的,鄉上叫的,縣上找的,企業局傳的絡繹不絕。就這樣,穆進福一夜間成了十裏八鄉遠近聞名的能行人。聞風而來的人們送東西賤了沒麵子,貴的有困難。最後決定:求個情下句話,結伴出個力氣最為穩妥。賠了,隻當是跟上山溝裏玩了幾天。賺了,該當時來運轉,吃香的喝辣的,逛廟會進商店,山毛子也把城裏人的生活嚐一嚐。
從此,山溝裏不再是他夫妻兩人了,南山裏來了年輕人一群,還有那女人們把能掙錢的男人們抬舉得忘了姓名。晨風裏錘聲叮叮當當,日午間炮聲隆隆,後半天車輪滾滾,夜晚間大塊肉大碗酒,你稱好漢,他當英雄。東窯洞出,西帳篷進,他喝一斤,我還能一口氣倒下兩瓶。不服氣?你抽刀子我提棍,紅刀子出來白刀子進,誰的大腿上戳不出幾個淌血的窟窿?怎麼!還不服氣?老子弄死你最多抬一副棺材再賠上條性命……
這樣的熱鬧,如此的場麵,的的確確讓剛剛步入而立之年的穆進福既高興又揪心,高興的是農民離開農業不但能生存,而且就在自己的家門口大把大把地抓票子;揪心地是如此的烏合之眾如不盡快製定強硬的紀律和條款進行管教和約束,不久必將產生不堪設想的嚴重後果。
穆進福自知剛有掃除文盲的小學文化程度,從小就有好奇心和不輸人的堅毅性格,再加上他無所不求,無物欲知的,天上的,地下的,活的動物,靜的植物,中國的,外國的,就是在那不能說富又不能言才的愚昧年代,他也從未間斷過知識的渴求。誰說“滿腹的文章不壓饑,渾身的武藝難禦寒”,穆進福就是靠知識和智慧引經據典,喻古說今,耐心地說服了大家,討論製定了人人平等的鐵的規章製度和細致的獎罰條款。首先以身作則、嚴格要求和約束自己,很快使渙散的人群轉變成有組織有紀律、個個都是優秀的礦山主人。
穆進福就是吸收國內外的先進經驗,不是全搬照抄,而是結合礦山的實際情況,運籌帷幄今日之事,有發展明天大計的超前意識和膽略,以驚人的毅力堅定不移地帶領全體職工奮不顧身地闖關奪隘,直撲燦爛輝煌的未來。
他就是從卒到帥,從拉架子車始,坐上了因工作需要的高級小轎車,從普通的農民一步步成了大家一致擁戴的一礦之主。他雖然掌握著百多人的生“殺”大權和日進鬥金的經濟命脈,但他從不喝酒抽煙,就是十幾元一支的外國香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穿戴上更是隨便得讓人難以置信。年頭節下,或者非讓他出席大庭廣眾拋頭露麵時,必定是妻子像嗬護兒女樣替他強行換裝打扮。生活上更是儉節隨便,一日三餐稠稀不論,白黑不管,隻要有盤洋芋條子就好。因為從小經過了艱辛的特殊年代,養成了他愛糧如命的習慣,所以,他決不允許任何人暴殄天物,就是自己唯一的一個寶貝女兒也跟上他學會了不浪費一粒糧食的好習性。為此,妻子常常向別人誇耀:“生活上我們的人確實是個好毛病!我最好伺候了。”
穆進福還有一個特點,待人接物、處世為人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欺。經常審視自己:“言必信、信必果。”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一句空話,更不會對任何人輕易進行絲毫的許諾。他時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個人的窮富是和國家的強弱緊密相連的。在自己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今天,隻要遵紀守法,勤勞致富,別人能上天入地,難道我們還過不上個好生活?他們是娘生的,我們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
有這麼一位雄心壯誌的好帶頭人,他們的事業真的是日新月異的飛速向前發展。基本上沒有出現過大的問題,從散亂到有條不紊,從手抱車拉,錘砸釺撬,從賣礦石到粗選賣半成品,直到今天,一切機械設備齊全,試產冶煉出合格的多種品種的貴重稀有金屬。
一個根本性的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矛盾的腦海,這次夏收假期裏,他獨自一人在寂靜的山溝裏終於做出了果斷的決定——條件已經成熟,全村必須馬上實行農工商徹底大分離。雖然割舍不下他鍾愛的農業。但大工業連續穩定生產的經濟效益必定因農業停產春種夏收所帶來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由於自己偏愛土地,這已經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因此,他決定組織起以婦女為主力的不脫產的農業生產隊,同樣實行礦山行之有效的獎罰分明的嚴格兌現製度。礦山和各廠重新組織,以工種所需的以男人為主的生產班組,這樣就可以保證穩定生產的連續性。
靜悄悄的礦山對穆進福而言,並不是寂靜的兩條山溝,而是有感情有靈性的鮮活的生命。他們怕驚擾了主人難得的這份閑情逸致,讓他勞累的身心稍事休息幾日,讓他過分忙碌的手腳歇息片刻,讓主人高度緊張的精神和超速運轉的大腦思維放鬆放鬆……
可是,穆進福像一個永不乏困和不知疲憊的永動機,仍然高速運轉著。早上他對礦山的大型設備挨個兒檢查,下午又到山莊逐個兒撫摸著茁壯生長的林木花草,這棵上拍拍,那株上摸摸……那種愛,那表情,不亞於對獨生女兒林立的熱愛。樹林中驚飛的各種鳥雀,在天空中劃一個圓圈原回到他頭頂的樹枝上輕聲地“嘰嘰喳喳。”似乎在說:“主人呀!這麼熱的天呀!您不在房中休息,怎麼還出來看我們呀!”
山溝裏大大小小、或圓或扁還沒有用盡的各種石頭噴發著燙乎乎的熱氣,分明在向主人說:“您怎麼忘記了我們?把我用作橋基礎呢?還是亭柱石,不管哪裏,隻要主人覺得合適,放哪兒我們都奉獻終身。”
溝裏的山路,哪兒有個坑,哪裏有個彎,哪兒寬哪裏窄,他都了如指掌。每一條山路上都留有他一人的和妻子兩人的無數的腳印……
婚後,妻子第一次非要跟他一塊兒上山砍柴,說說笑笑,沒人處還摟摟抱抱……不知不覺就到了山上,他砍她拉,她抱他捆。他讓她少背些,她又舍不得幹透的鬆枝柴。結果背下山來一個急彎處,就是現在開礦的地方,身背大捆柴的妻子被掛倒了,手還劃破了一道血口子,他替她用手絹子包紮,並心疼地埋怨:“不聽我的話,這會子為家負傷了,以後再不聽話如果光榮了我也就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