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寶忠往事(1 / 3)

章詒和

伶人往事——寫給不看戲的人看

前不久,國字號電視台舉辦了一次模特大獎賽。因首次有男模參加,我便有一搭、無一搭地看了。小夥子的體形、五官及做派都還可以,惟獨考察到“才藝、素質”的時候,這些或有大學學曆,或有白領經曆的男人,仿佛一齊掉進了幼兒園:怎麼能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這樣一句很不高明的廣告語,說成是自己信奉的人生座右銘呢?這情景讓我想起了一個塵封已久的京劇伶人——先演員後琴師的楊寶忠。

如果他活到今日,如果他參賽,當是怎樣的光景?

楊寶忠(1899—1968),男,漢族,安徽合肥人,京劇琴師

半條街都姓楊

這是弟兄二人:哥哥叫楊寶忠,是有名的琴師;弟弟楊寶森是有名的京劇老生。他倆出身梨園世家,祖父楊桂雲(字朵仙)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理財。父親楊小朵也是有名的花旦,且善操琴。當時北平前門外百順胡同大半條街的房子,均為楊家的產業。故有人雲:“願為小朵門前狗,不作江西七品官。”

祖父的死

本文專說楊寶忠。他生下來就是個大少爺,未受“坐科”之苦。家裏請人給他說戲,又有姑丈王瑤卿(京劇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大名旦”皆出其門下,人稱通天教主)傾囊相授,他11歲便以“小小朵”藝名登台演出於北京、天津,頗受歡迎。21歲,拜著名老生餘叔岩為師。他的感覺靈敏,能將玻璃、陶器、瓷器,聚集一處,按順序敲擊,即發出高低不同卻和諧悅耳的音樂旋律來。

據說,祖父的死與他密切相關。一天,楊桂雲帶著長孫楊寶忠到天津唱戲。回程途中,火車停在豐台。北方冬季風大,把孫兒的帽子刮掉。因下車拾帽而誤了上車,祖孫遂頂著風寒徒步回家。連累帶凍,到家即病倒。數日後撒手人寰。

精通西樂

楊寶忠17歲變聲,家居休養的他開始研究胡琴、鋼琴、小提琴和西方音樂理論知識。他還與許多音樂名家交往,如老誌誠、柯政和、劉天華。他拉的一手小提琴,每個音符都好似一條優美的弧線,或出於幽穀,或騰入雲端,餘韻不絕。

楊寶忠常在天主教堂給唱詩班伴奏聖歌。隻要他去,便有人(如京劇名票南鐵生)也跪在聖眾席後排祈禱,為的是聽他的演奏。很難想象:世俗世界的一個伶人能進入那樣聖潔不塵的心境。他的耳音和樂感,讓人傾慕,而反應的靈敏,思維的深度又非一般人所及。雖說胡琴與小提琴都是弦樂,但胡琴聲音偏於激越,不夠柔美;小提琴則婉轉柔媚,但有時顯得氣勢不足。文化乃人生中的一種智慧。一個人能兼善這樣的兩種樂器,其心智與胸襟絕然不凡。

一次,北京協和醫院禮堂舉辦音樂會,其中有老誌誠的鋼琴獨奏,也有他的小提琴獨奏。楊寶忠用小提琴演奏中國傳統樂曲《梅花三弄》,令聽客與同行驚歎不已。“意悠揚,氣軒昂,天風鶴背三千丈。”中國古人的樂思被他的西洋技法演繹得細膩流暢,並放射出異樣光澤。楊氏“三弄”像春風吹遍了京城。很快,這支曲子由美國勝利唱片公司以優厚的酬金請他灌製成兩麵一張的唱片,一上市即暢銷全國。

尚小雲與他合作演出的新戲《摩登伽女》裏,最後一場叫“斬斷情絲”。尚小雲以西洋踢踏舞蹈場麵作為結尾。他特請楊寶忠小提琴伴奏。而當楊寶忠手握提琴,身著西服,風度翩翩地走上舞台,頻頻向觀眾躬身致意時,那個熱烈轟動的場景,是現在靠著一句“掌聲有請”才有掌聲的歌星大腕所萬萬不及的。

《擊鼓罵曹》

其實,楊寶忠的戲是唱得不錯的,惟一的問題就出在扮相上。他要生在今天就好了,身材修長,寬膀細腰,兩條長腿,滿頭黃發,高鼻梁,赭石色的眼珠兒,整個一副西服架子,是個標準男模和武打明星。他平素看上去就是三分洋人,走在街上常被人們誤認為是西洋觀光客。所以,他的外號叫“洋人兒”。

《擊鼓罵曹》是他的拿手戲,也最受歡迎。戲中的鼓藝,可謂登峰造極。鼓點子不同凡響,每擂一通,觀眾皆報以掌聲。可惜吾生也晚,無緣得見。1984年,天津市京劇團來北京演出,劇團以該團老生演員楊乃彭的《擊鼓罵曹》作為打炮戲(即首演劇目)。包括我在內的許許多多觀眾,都是衝著“罵曹”來的。因為誰都知道楊乃彭的這出戲,為楊寶忠親授。有的觀眾,從一開場手裏就舉著錄音機。當劇中的禰衡將鼓槌舉起,全場頓時鴉雀無聲。人們在等候,等候一個沉埋數十載的靈魂隨著鼓聲歸來。“夜深沉”曲牌奏響了,大氣磅礴中充滿柔美與激情的旋律,烘托著敲金擊玉般的錚錚鼓聲。人們悲欣交集,很多老觀眾流出了熱淚,他們在為楊寶忠的英靈而祈禱,而哭泣。

以後,電視台若放送京劇“罵曹”一折,不管誰演,我必看。不為看舞台表演,隻為聽那“夜深沉”,聽那敲擊心扉的鼓聲……

人的生命不能永保,大概隻有化為藝術才能長存。

都是朋友

天津著名京韻大鼓演員小彩舞(駱玉笙),曾演唱過一個新曲目《擊鼓罵曹》。她在這個段子裏仿照京劇“罵曹”,也有“夜深沉”曲牌,也有雙手擊鼓,用的也是南堂鼓。那年,她帶這個曲目來北京演出,首演在廣德樓劇場。演出前幾天,廣告登出:“特請楊寶忠胡琴伴奏”。這一條宣傳,使得門票被爭搶一空。

演出那天,人們苦苦等候楊寶忠的出場。等到了最後,也沒見他的影子。觀眾大失所望,有的離席而去,有的嘟嘟囔囔,場內秩序一度混亂。其實,那晚的節目挺精彩,人稱“金嗓歌王”的小彩舞自有號召力,僅由於宣傳失真而影響不好。事後,有人問楊寶忠,他笑而不答,追問再三,也隻說一句:“都是朋友。”

這話,當如何解釋?誰也不明白。多少年以後,一位曲壇名票(李石如)對這四個字做了分析。他說:“小彩舞去北京演出請楊寶忠伴奏,是臨時幫忙。幫了這個忙,皆大歡喜。可今後怎麼辦?回到天津再演,又該怎麼辦?沒有楊寶忠伴奏,豈不是讓小彩舞的這個段子減色嗎?凡事上去容易,下來就難了。寶忠夠意思。”

正因為是朋友,也正因為替朋友想,他才未去,任別人誤解。

老胡琴

但凡好東西,大多來之不易。這裏不單是個有無財力的問題。比如張伯駒、潘素夫婦為了那些國寶,除了典當黃金、首飾、房產以外,還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幾乎把老命搭上。楊寶忠也有件寶,就是他手裏那把用來伴奏的老胡琴。它也算得來之不易。而這個不易,則在於它的偶然性。

早年北京王府井的東安市場裏,有兩家“清音桌”(即京劇清唱茶樓)。一個叫舫興茶樓,一個叫德昌茶樓,每日下午兩點開鑼,一直唱到日落時分。茶樓門前的海報用正楷寫著“特請五城弟子隨意消遣”。啥叫“五城”?那時的北京劃分為“東、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謂“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日,這裏就熱鬧非常,座無虛席。在這兩座茶樓之外,還有一家清茶館,它坐落在“潤明樓飯莊”對麵的一座小樓上。樓上,陽光充足,窗明幾淨,桌椅一律是竹藤編製,室內備有當日報紙雜誌和各色棋類,壁上掛著幾把胡琴和月琴。用今天的話來說,這裏時尚而溫馨。京城的文人墨客,票界名宿和棋界高手,多來此一抒雅興。雖非“群賢畢至”,也稱得上“風流雲集”。

一天,有兩位先生(張振華、白寶華)發現這裏的一把老胡琴的音色頗好,寬亮又圓潤,遂決定請楊寶忠來看看。翌日下午,3人來到茶館。楊寶忠未待泡茶,就走過去摘下那把老胡琴,仔細查看一番後,立即坐下來,拉了段“小開門”(京劇胡琴曲牌)。他喜形於色,悄悄對白先生說:“您問問老掌櫃,能不能讓給咱們?”

茶樓主人50來歲,精明幹練。他一聽,忙說:“這幾把胡琴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掛在這裏,專為諸位先生消遣,不能出手。”

白先生對他說:“我這位朋友(指楊寶忠)喜歡這把舊胡琴,您讓給他再買把新的。”

見掌櫃麵露難色,白先生又道:“我這位朋友,您認識不認識?”

“不認識。”“他就是楊寶忠楊老板。”

掌櫃聽了,忙說自己實在“眼拙”。他三步兩步走到楊寶忠跟前客氣一番,雙手拿著那把胡琴,說:“既是您喜愛這把胡琴,就送給您了。別提什麼,您留著玩吧!”頗有古人“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