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一縷餘香在此——奚嘯伯往事(2 / 3)

奚嘯伯還把許多錢花在親戚朋友的身上。唱紅了以後,每天都有人到家中去“告幫”(即借錢)。隻要對方張口,無論多少,總要給一兩塊大洋。一個表弟,每周必來吃兩次飯,飯後必抽大煙,臨走必拿點錢。奚嘯伯對這個表弟從未厭煩過。妻子有7個兄弟,生活也常靠他供給。他認為這是分內之事。奚嘯伯對同行也是如此。著名花臉演員金少山一度衰敗,連頓正經飯菜都吃不上。他組織同行為金爺唱“搭桌戲”(一種不取酬勞的演出。若幹演員為救助某一同業而舉行的演出,收入全部贈與該人),以解決生活困難。著名老生高慶奎,晚年生活窘迫。隻要他去了後台,就一定叫管事給高先生送個“紅包”,裏麵裝上相當二路老生的戲份。

令人想不到的是,奚嘯伯對家裏人卻相當“摳門”。奚延宏說:“想花他幾個錢,可太難了。”1956年,兒子在北京京劇四團工作,想買輛自行車,求父親湊點兒錢,可說什麼也不行。實在沒轍,便向當時的副團長吳素秋求援。吳一口答應,從奚嘯伯的工資裏扣下200元。事後,奚嘯伯還老大不高興呢。

奚嘯伯死時,沒有積蓄,也無家產。死後,他給兒子留下一條破毛毯,一個樟木箱。

妻子

奚嘯伯是個孝子,對長輩極其恭順。掙錢多的時候,別說是置房產,就是給妻子買件新衣服,一要經母親同意,二要跟姐姐、嫂子一起買才行。他的妻子張淑華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很受管束,常常暗自生氣,又不敢多說一句。久而久之,元氣大傷。奚嘯伯也為家庭裏的各種糾紛耗去許多精力,疲憊又痛苦。1949年,妻子病故,那年,他40歲。

好歲數又唱得正紅,續弦還不容易?妻子病逝不久,不少親戚朋友便登門提親,卻都被奚嘯伯婉言謝絕。他深知母親的脾氣和家務的繁重,深恐婆媳不和,引來家庭不幸。1954年老母去世。再提此事時,他又怕新媳婦給三個子女帶來痛苦。弟子歐陽中石也勸說他續娶,以便有個老伴照顧。他仍不同意,說:“再娶困難很多。一要對方滿意,二要孩子滿意,三要我本人滿意。我不能委屈別人。你想想,對方不滿意,這不是叫人家來受委屈?孩子們自幼喪母,若與繼母不和,既委屈了孩子,更對不住他們九泉下的母親。與其日後對不住人家,不如自己對不住自己。”

每說到這件事,他總是熱淚盈眶。與梅蘭芳合作演出《二堂舍子》,梅老板曾感慨地說:“他這個戲是越演越好了,可能是有切身體會了吧。”

“文革”中,他身患半身不遂之症。朋友們議論說:“奚嘯伯如果有個老伴兒就好得多了。”

他說:“我成了這個樣子,又是反革命又是右派,又這麼個半死不活的身子,不是坑人家嗎?!”

奚嘯伯67歲溘然辭世,28年孑然一身。

我冤呀!

1957年6月5日,由葉恭綽、李伯球、李健生、李萬春等主持的戲曲界整風座談會在北京飯店舉行了,後來,父親和農工中央副主席黃琪翔也趕來參加。在這個會上,父親結識了奚嘯伯。

倆人作了簡短的談話,父親勸他參加中國農工民主黨。

奚嘯伯說:“我已經參加民盟了。”

父親笑著說:“那我們是一家人了。”

父親問他經常演出的劇目都有什麼。他說:“為了紀念《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誕辰,我和北京市四團演出了一個新戲,叫《範進中舉》。”編寫劇本的是畢業於西南聯大中文係的作家汪曾祺。

“《範進中舉》?”父親重複了劇名,高興地說:“好戲呀。”

奚嘯伯答:“我隻演了範進,可沒中舉。”這話惹得周圍的人都笑了。

座談會上,奚嘯伯沒有發言。可他的儒雅氣質給父親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散會時,父親讓我的母親用她的車送奚先生回家。

我對這次會晤很感興趣。想查查中國農工民主黨中央委員會過去的簡報、記錄或資料,做進一步的了解。可人家告訴我,農工黨所有過去的文字材料都上繳了中共中央統戰部。我還想查查民盟中央1950年代的檔案,看看奚嘯伯是不是真的參加了民盟。人家又告訴我,民盟的檔案也上繳了。

後來從奚延宏那裏,我才知道了奚嘯伯在反右階段的某些情況:1955年奚嘯伯和兒子一起參加了北京京劇四團,他任團長,與吳素秋等人合作演出。不久,北京成立了一個京劇工作者聯合會。梅蘭芳、馬連良分別任正副會長。因奚嘯伯有文化,大家就推舉他為秘書長。這段時間,他又忙著唱戲,又忙著社會活動。那時,奚家住在菜市口,李萬春先生住在大吉巷,兩家靠近,彼此交情也好,加之他孤身一人,李萬春、李小春父子就經常請奚嘯伯到家裏聊天、飲酒,吃飯、喝茶。1957年大鳴大放的時候,戲曲界開座談會,李萬春總拉他參加。他也願意和葉恭綽、張伯駒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往來。每次的座談會,都是李萬春發言,他記錄。倆人形影不離。運動轉入到反右階段,倆人就一齊戴上了右派帽子。奚嘯伯一提起反右,就說:“我冤呀。我從舊社會來,愛吃愛喝。但我從心裏沒反黨。”

後來,我又從劉曾複先生那裏得知:李萬春在1957年夏季那篇關於民營劇團的精彩發言原來是由奚嘯伯起草的,也許這就是他的“右派罪行”了。

落腳石家莊

他成了右派分子,石家莊地區京劇團的團長(劉同起)來北京探望。談話中,約他去石家莊。已經離開北京京劇四團的奚嘯伯,覺得自己在北京已無任何出路,便一口答應下來,同意試演3個月。

一起到石家莊的,除了兒子奚延宏、琴師魏銘、跟包的陳寶山師傅以外,另有三人同行。到了新的單位,文化機關的負責人和他談話,說:“因為你戴了帽子,待遇和工資都不能按從前的標準計算了。”奚嘯伯同意了,可和他同來的人一看這情況,拔腿就走。最後,剩下了兒子、琴師和陳寶山。

為了改造思想,奚嘯伯除了唱戲,還幹掃地、打水等體力活兒。1959年,他成為第一批摘掉帽子的人。張東屏專員很關心他,與有關方麵打招呼,要求在生活方麵盡量照顧。“白雲深處青山下,茅庵草舍無冬夏……煞強如風波千丈擔驚怕。”奚嘯伯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提出離開石家莊了。

和北京的劇團相比,石家莊地區京劇團更多的是去中小城市和鄉鎮演出。奚嘯伯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演出的勞累,體質開始下降,疾病也找上門來。奚延宏看了非常心痛,並覺得自己這樣陪著父親,總在鄉下唱,一沒意思,二無前途,就更談不上技藝的提高了。

一天,兒子終於開口了:“我要離開石家莊。”

奚嘯伯驚懼又傷感,說:“你母親死得早,我把你拉扯大,如今隻有我們父子相依為命。如果你走了,留下我孤獨一人,可怎麼過呢?這兒的演出條件是差,可人家給我摘了帽子,我不能就這樣走呀!”

就這樣,奚嘯伯把自己一條性命和全部藝術交給了石家莊。

寂寞沙洲冷

1962年,52歲的他,從藝整整40年了。他畢竟有文化,覺得已經很有必要對自己走過的路,做一番整理。4月的一天,當同輩藝人還在忙活著登台唱戲的時候,奚嘯伯已經在北京的家——平坦胡同五號,開始口述曆史,由弟子歐陽中石記錄下來。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奚嘯伯自己寫的。全篇完成後,底稿留在歐陽中石手裏,謄清一份後,他帶回石家莊,準備將來作為《奚派藝術專集》的主篇。“文革”中書稿遺失,幸虧那份底稿在歐陽中石那裏,保存完好。

1963年春,為了選拔赴京參加全國京劇現代戲彙演的劇目,河北省在省會天津市舉辦了盛大的現代戲彙演。那次共有6台大戲。有唐山的《節振國》、張家口的《八一風暴》和《杜鵑山》、天津的《六號門》等。此外,就是石家莊的由奚嘯伯主演的《紅雲崖》了。每次看完一出戲,都要進行討論,當時負責記錄、整理會議發言的是尹丕傑先生。他雖是北師大畢業生,卻又是個剛從勞教農場出來的“摘帽右派”。與會者都很清楚:《紅雲崖》這出戲絕無進京演出之可能,症結所在就是主演是個右派。

因料定《紅》劇必遭淘汰,討論會也開得冷冷清清。按照常規:討論會記錄稿要交給主持人,不料主持人不屑一顧地轉身走了。尹丕傑正不知所措,忽見奚嘯伯還在整理東西,便走過去說:“這記錄稿交給先生好不好?”

奚嘯伯臉一紅說:“也好。”便接過去看起來。

少頃,他抬頭問道:“這是剛記的嗎?哎呀,這簡直是一篇文章了,老弟的筆頭功夫好了得!”然後低頭又看了一會,遂抓住尹丕傑的手,說:“因為素未謀麵,不知老弟的來曆,請介紹一下。”

尹丕傑苦笑道:“我與先生政治身份相似,但根柢不同,先生是四大須生,我不過是小儒,在景縣京劇團當編導,臨時工而已,不值一提。”

奚嘯伯沉吟不語,爾後話鋒一轉:“好,我單聽聽您對《紅雲崖》的意見吧。”尹先生談了一大堆看法,還間雜提了一些修改建議。

奚嘯伯聽完,客氣地說:“高見,高見。”又問:“您看過我多少戲?”

答:“不太多,但也不少。”“請評一評。”“不敢,不敢。”

奚嘯伯一再催促,尹先生說:“這樣吧,我隻就先生的唱工寫幾個字吧。”便從記錄紙夾裏抽出一頁白紙,寫了“鶴鳴九皋”四個字。

奚嘯伯看後,說:“過獎,過獎。”尹又寫了“雁落平沙”四個字。

“啊,知音。難得的知音。”奚嘯伯顯然有些激動。

“先生別急,還有幾個字呢。”接著寫道:“寂寞沙洲冷。”

奚嘯伯半晌無語,後長歎道:“命該如此。”說著將寫著字的紙片疊起來,想往衣袋裏放。

尹丕傑奪過來,撕碎扔掉。說:“無知妄見,不值得您保存。”

奚嘯伯苦笑著,說:“對,對。”這時,會議室早己空無一人。偌大一間廳堂,奚嘯伯神情蕭疏,顯得有些孤淒。

自1957年後,他就是一個寂寞的歌者。

聽敵台

1963年下半年,石家莊京劇團被派到束鹿縣新城鎮去搞“四清”運動。奚嘯伯也去了,接受革命鍛煉和考驗,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時,江青已在戲曲界發號施令,大力提倡現代戲,禁演傳統戲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大家都不敢用老戲吊嗓了。一天晚上,奚嘯伯聽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聽到播出一段老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