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美麗的早晨,威爾遜想。露氣很重,當車輪碾過草地和矮樹叢的時候,他可以聞到碾碎了的蕨薇的味道。這味道有點像馬鞭草,他喜歡清晨這種混雜著露水和碾碎了的蕨薇的味道,以及當汽車開過這片人跡罕至、公園似的地方時,樹幹在晨霧中黑乎乎的樣子。他此刻將汽車後座上的兩夫婦拋到腦後,考慮野牛的事情。他要追捕的野牛白天躲在深深的沼澤地裏,根本打不到,不過到了晚上,它們會來這附近的空地上覓食。如果他能把汽車開到它們和沼澤地之間,麥康伯就有在空地上將它們捕獲的機會了。他不喜歡跟麥康伯一起在枝葉茂密的隱蔽之處打野牛。他根本就不喜歡跟麥康伯一起打野牛或者別的動物,但是誰讓他是一個職業獵手呢,他這輩子已經同一些很奇怪的人一起打過獵了。如果今天他們能捕獲野牛,就隻剩犀牛了,如果那樣,這個可憐的人就會結束他的危險遊戲,事情也就解決了。他跟那個女人也不會再有什麼關係,麥康伯也就慢慢好起來。他似乎已經經曆了很多類似的事情。可憐的人。他肯定有辦法讓自己好起來。嗯,這都是這個可憐的家夥自找的。

他,羅伯特·威爾遜,帶著一張雙人帆布床來到狩獵隊,以對付他可能遇到的豔遇。他曾陪不少客戶打過獵,哪個國家的都有,他們思維敏捷、愛冒險,這些女人如果沒跟這個白人獵手在這張帆布床上睡過覺,就覺得她們花的錢不值。他離開她們之後就看不起她們,盡管他當時還有些喜歡其中的幾個人,不過這就是他的謀生手段,一旦他們雇用了他,他們的標準就成為他的標準。

在所有方麵,他們都是他的標準,除了槍法。他打獵的時候有自己的標準,他們要是沒法做到,可以雇其他人。他也知道,他們正是因為這個才敬他三分。可是這個麥康伯是個古怪的人。他不古怪才怪。還有他太太。是啊,他太太。是的,他太太。嗯,他太太。好了,他已經全不想了。他看了他們一眼。麥康伯坐在那兒,冷著臉,怒氣衝天。瑪戈則在衝他微笑。她今天看起來更年輕、更天真、更嬌豔,而非化妝化出來的美感。她心裏在想些什麼,隻有上帝知道,威爾遜想。昨晚,她沒說幾句話。基於這個,他看到她心情很愉快。

汽車爬上一個平坦的山坡,穿過樹林,開進一片布滿野草、類似草原的空地。他們沿著空地的邊緣,在樹蔭下開著車。司機放慢車速,威爾遜認真地觀察著這片草原及其最遠的另一邊。他讓司機停車,舉起雙筒望遠鏡查看這片空地。然後他又吩咐司機繼續開車,汽車開得很慢,司機盡量繞開一個個疣豬洞和一座座蟻山。之後,威爾遜抬眼看了看這片空地,突然轉過來說:

“上帝,它們在那裏!”

汽車全速向前行駛,威爾遜用斯瓦希裏語飛快地跟司機說了幾句話,麥康伯看向他所指的地方,發現了3條巨大的黑色的動物,看起來幾乎是圓柱狀的,就像黑色的大油槽車一樣,長得又長又笨拙,正在用最快的速度穿過開闊的草原的那頭。它們飛奔著,挺著脖子,也挺著身子。它們探著頭飛奔的時候,他能看到它們頭頂那一對向上翹的、寬闊的黑犄角,腦袋一動不動。

“這是3頭老公牛,”威爾遜說,“我們得擋住它們的後路,阻止它們跑回沼澤地去。”

汽車以45英裏的時速瘋狂地穿過空地。麥康伯凝神觀察,野牛看起來越來越大,他終於看清了其中一頭身形龐大的公牛,它那灰色的身體沒有毛、布滿痂癬,脖子成為肩膀的一部分,黑色犄角閃閃發亮,跑在它前麵的另外兩頭邁著穩穩的步伐排成一隊向前跑去。這時,汽車晃動了一下,似乎跨過了一條路,他們快要追上去了。他能看到那頭龐大的公牛向前衝的身子,它那長著稀疏的毛的牛皮上的塵土,寬闊的犄角上的突起和大鼻孔的鼻子。他剛想舉起來複槍,威爾遜就喊起來:“別在車上開槍,你這笨蛋!”他一點也不怕,就是很討厭威爾遜。已經踩了刹車,但汽車還沒有停穩,正咯吱咯吱地滑向另一邊。威爾遜從一邊下車,他則從另一邊下車。他一腳踩在像是在滑動的地上,沒站穩差點摔倒。然後,他朝著那頭正飛奔的野牛射擊,聽著一顆顆子彈砰砰地打進它身體的聲音,衝著那條正邁著穩健的步伐逃跑的野牛把槍膛裏的子彈全都打完了,最後想起來,要從前麵打穿它肩膀的中間部位。在笨拙地給槍裝子彈時,他看到那條野牛倒在了地上。它倒下去時膝蓋著地,碩大的頭顱晃動著,他看到另外兩頭野牛仍然在飛奔,於是開槍打了前麵的那頭,打中了。他又開了一槍,不過沒打中,他聽到卡——拉——轟的一聲響,是威爾遜開的槍。他看到前麵那頭野牛向前倒地,鼻子著地。

“幹掉另外那頭!”威爾遜說,“該你開槍了!”

但是那條野牛步伐穩健地飛奔著,他沒打中,隻揚起一陣塵土。威爾遜也沒有打中,也揚起一陣塵土,像雲朵一樣。於是威爾遜喊道:“過來,太遠了!”抓住他的胳膊,跟他一起爬上車,麥康伯和威爾遜站在汽車兩邊的踏級上,在崎嶇的路麵上晃動著飛馳,靠近那頭步伐穩健、挺著脖子、一往無前飛奔著的野牛。

他們來到它身後,麥康伯正在給來複槍裝子彈,將子彈殼都卸到了地上,卡住了,又疏通好。他們很快就要追上那頭野牛了,威爾遜喊:“停車。”一踩刹車,汽車又滑動了一段,差點翻了。麥康伯跳下車,好不容易才站穩。他用力推上槍栓,竭盡全力瞄準前麵那頭正在飛奔的身體胖乎乎的野牛那黑色的背部,開了一槍,瞄準以後又開了一槍,之後又開了一槍,又一槍,每顆子彈都正中目標,但那頭野牛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然後威爾遜開槍了,槍聲震耳欲聾,他能看到那頭野牛晃了一下。麥康伯認真瞄準,又開了一槍。野牛應聲跪倒在地。

“好了,”威爾遜說,“幹得不錯,打了3頭。”

麥康伯像喝多了一樣興奮。

“你打了幾槍?”他問。

“就3槍,”威爾遜說,“你幹掉了第一頭公牛。那頭最大。我幫你幹掉了另外兩頭。怕它們躲起來。你打死了它們。我不過稍微幫了一下忙。你打得太準了。”

“我們上車吧,”麥康伯說,“我想喝點酒。”

“先去幹掉那頭公牛,”威爾遜跟他說。那頭牛膝蓋著地,正狂暴地甩動著腦袋,他們走到它旁邊,它瞪著那雙凹下去的小眼睛大聲咆哮。

“小心別讓它站起來。”威爾遜說,“從側麵打它的脖子,從耳後那裏打進去。”

麥康伯認真地瞄準了它那龐大的狂暴地甩動著的脖子中間,開了一槍。槍一響,它的頭就垂了下來。

“就是這樣,”威爾遜說,“打中了脊椎。它們長得還不賴是吧?”

“我們去喝酒吧。”麥康伯說。他這輩子還從未感覺這麼爽。

麥康伯的太太坐在汽車裏,臉色蒼白。“你真是太不可思議了,親愛的,”她對麥康伯說,“車開得太猛了。”

“很嚇人吧?”威爾遜問。

“嚇死我了,我這輩子還沒遇到過這麼可怕的事情。”

“我們都喝點酒吧。”麥康伯說。

“那當然。”威爾遜說,“先讓你太太喝吧。”她接過扁酒瓶喝了一口純威士忌,咽下喉嚨的時候,打了個寒戰。她把酒瓶拿給麥康伯,他又給了威爾遜。

“剛才真是太驚險了。”她說,“我的頭都快爆炸了。我不知道你們原來可以在車上開槍。”

“沒人從車上開槍。”威爾遜冷冷地說。

“我是說,坐著車追它們。”

“平時不這樣,”威爾遜說,“不過這樣做倒是也蠻刺激的。坐車跨過曠野上所有的坑坑窪窪以及所有其他障礙追捕獵物比步行還要更危險一些。我們每次開槍,野牛也可以攻擊我們。它有同樣的機會。不過最好不要告訴別人。這是違法的,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我覺得這樣不公平,”瑪戈說,“坐車去追捕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野獸。”

“是嗎?”威爾遜說。

“如果被內羅畢的人知道了會怎麼樣?”

“一來我的駕駛證會被吊銷。二來會很不愉快,”威爾遜喝了一口扁酒瓶裏麵的酒,“我就找不到活幹了。”

“真的?”

“嗯,真的。”

“這下好了,”麥康伯說,這是他今天的第一個微笑,“她現在揪住你的小辮子了。”

“你就會挑起事端,弗朗西斯,”瑪戈·麥康伯說。威爾遜看著這兩個人。如果一個懦夫娶了一個賤貨,他在想,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他說出來的卻是:“我們丟了一個扛槍人。你們發現了嗎?”

“上帝啊,沒發現。”麥康伯說。

“他過來了,”威爾遜說,“他沒什麼事。他肯定是在我們打死第一頭牛的地方掉下車的。”

那個中年的扛槍人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們旁邊,戴著一頂針織帽,穿一件卡其短上衣、短褲和橡膠涼鞋,沉著臉,表情很恐怖。他走到很近的地方,用斯瓦希裏語對威爾遜大聲說了幾句話。所有人都發現這個白人獵手的臉色突然變了。

“他說什麼?”瑪戈問。

“他說第一頭牛站起來,跑到灌木叢裏去了。”威爾遜說,不帶任何語氣。

“哦。”麥康伯茫然地說。

“也就是說要像追獅子那樣做了。”瑪戈說,充滿著期待。

“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威爾遜跟她說,“還來點酒嗎,麥康伯?”

“謝謝,好的。”麥康伯說。他以為自己會有追獅子的時候的心情,但是卻沒有。他生平第一次心情裏一點恐懼都沒有。他不僅不害怕,還興致盎然。

“我們得去看看第二頭公牛,”威爾遜說,“我會讓司機把車停在樹蔭下。”

“你們要去做什麼?”瑪格麗特·麥康伯問。

“去看看野牛。”威爾遜說。

“我也想去。”

“走吧。”

他們3個人來到第二頭野牛所在的空地上,它看起來黑乎乎的,身體龐大,頭垂在草地上,一對大犄角叉開很大。

“這牛頭長得不賴,”威爾遜說,“兩角間最大距離約為50英寸。”

麥康伯開心地看著它。

“它長得真醜,”瑪戈說,“我們能去樹蔭下麵嗎?”

“當然,”威爾遜說。“看,”他指著一邊對麥康伯說,“看見那片灌木叢了嗎?”

“看見了。”

“那兒就是第一頭牛走進的灌木叢。據扛槍的人說,他從車上掉下來的時候,那頭牛就躺在那兒。他看到我們正在拚命追趕,那兩頭牛就在飛奔。他一抬眼就看到那頭牛站了起來,正盯著他。扛槍人嚇得發瘋一樣地奔跑,那頭牛就慢慢地走進了灌木叢。”